黎明之子 

    記得上回往樹林的路上騎,這已有歷史的老爺車不知哪根筋又犯了,突然在熱鬧的街頭跟她賭氣,踩了許久還是無法發動;正值中午弄得人疲憊不堪,汗水淋漓。

  • 文:編輯部出處:衲衣下的故事期數:302期2015年8月

   /恕

 

那日在公有市場買好東西,子蓉一騎上摩托車,感覺車子怪怪的,把手與煞車有點卡卡,或許騎了這麼一陣子也該再添加黑油了!雖然今日並無預計作車子檢測,但事發突然,為了安全起見還是到車行一趟吧!

 

記得上回往樹林的路上騎,這已有歷史的老爺車不知哪根筋又犯了,突然在熱鬧的街頭跟她賭氣,踩了許久還是無法發動;正值中午弄得人疲憊不堪,汗水淋漓。還好不遠處有一間修理店,中年的老板歐吉桑幫她把車子加上黑油。子蓉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顯然平常自己沒有好好的維護日用之物,連騎到黑油都沒有了也不知道!

 

俄頃,她已出現在新北市泰山這間「三陽摩托車店」,與對面的「全家」只隔一條巷子。自從搬來泰山後,她都在這間店修車,因為它離市場近,況且在等車子的同時又可到“全家”逛逛。秀氣的老板娘就坐在櫃檯旁收銀,有時打點一些雜事,店裡另請兩位技工負責修車。那一胖一瘦的技工,子蓉每次經過都看到他們埋頭苦幹;瘦得那位蓄髪,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這會兒他才剛結束前面的工作,剛站直了身子就聽到子蓉喊叫:「老板!我要檢查一下輪胎與煞車,還要加一下黑油!」他瞄了子蓉一眼,表示知道了、聽到了!就往櫃檯走去,順手從架子上拿了一罐黑油,接著用螺絲起子扭開黑油箱蓋,加滿了油再試試剎車把手,又將前後輪胎灌足了氣。只見他這裡捏捏、那裡拍拍,熟練的動作,專注的身影,這間店彷彿是一個隨他運轉的小宇宙。

 

修好了車,子蓉問:「一共多少錢?」 「150元!」她一打開皮包才發覺方才買了東西已把錢用完了,但是還有一些硬幣,湊湊足以應付吧!瞧!這些沉重的硬幣,老早就想解決它們。數著數著,她在車墊上擺開「一個50元、八個10元、二個5元、九個1元」,唏哩花啦的數了大約一分鐘,那技工就在旁邊等著。哇!怎麼只有149元,就差那個1元!好糗!她不好意思的說:「還差一元!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拿過來!」他二話不說,只「嗯」的一聲,臉上的肌肉急速的牽動了一下,彷彿那聲音只是在喉間滑動了一秒的氣流,,在被拋向空氣後,迅速又重歸寧靜,真是惜“默”如金!或許於他,展露心緒是一種奢侈,或許是一種不可隨意瀉漏的天機。

 

突然腦海中閃過第一次來修車的畫面,那一天又碰到車子突然熄火,發動不良,這輛老爺車,常常在十字路口拋錨,讓她當眾費力的踩踏發動器,踩著踩著,怎麼感覺熱鬧的街上就像一個偌大的馬戲棚,她就是在空中走鋼索的人,手腳顫危危的,大家都朝著她看。所以,她希望初次來這修車,能逢好運,總說一句「是想給車子找個貴人!」她到的時候剛好店裡那一胖一瘦的修理人員都在忙著,等到輪到子蓉時,瘦的那位較年輕的技工站起身朝她走來。不到三分鐘他已把車子解體,蹲俯著身子,細心檢查車況,當他兩手挪動忙碌時,子蓉才發現他的左手跟常人不一樣,只有姆指能自由伸展,其它四指頗刺目駭人,黏成一個肉瘤!子蓉開始耽心了:「這殘廢的手怎能修好我的老爺車?我的老爺車狀況多,剛剛應該多等一會,讓另一位技工修理。」

 

這時她生硬的表情,微皺的眼眉,不知是否被他察覺了,他發現某一刻她直盯著他的手指看,突然臉色嚴肅起來,但是很快的他又把精神放在工作上,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而且二十分鐘不到,已把車修好,對著她說:「妳的車修好了!可以試騎一下,多轉幾個圈再回來!」果然,車子經他一修更好騎了!改善了車子熄火後便難發動的問題,她真心的道聲「謝謝」!往後的三年接觸,有時經過,看他正用抹布擦著手上的油漬,有時蹲下身為客人服務,子蓉感覺他的技術絕不會輸給另一位技工。尤其他能不避眾目,以缺殘之手“游刃有餘”的修車,敬業的精神使他散發出一股魅力,所以子蓉覺得他是一位強者!只不過這樣的一隻手在成長的過程中、人際的來往上,應該比常人多吃了一些苦吧!看他以敬業的精神讓車子又復而能於風中獵獵馳行,客人騎上車滿意的樣子,他好像也很安慰。不知為什麼,她覺得擺滿摩托車與工具的車行就像一個“遊樂園”,是他!他以魔幻之手,讓旋轉的木馬與碰碰杯又重新啟動,子蓉感覺他的身後恍若有光。

 

面對這樣的肉身殘缺,在子蓉的印象中還有比這更不忍的畫面,那是師專二年級時,校方請導師詢問班上同學:「有沒有願意到養育院去做義工的?」那時候她跟寶玉同學走得較近,兩人就一同邀著前往那間規模不大的慈養院。裡面大約有二十多位孩子,從幼稚園到青少年不等。本來以為院長安排她們陪較小的孩子畫畫、說故事、指導功課,沒想到把她們安排到青少年組。當院長與老師把她們帶到客廳,啊------她與寶玉傻住了,眼前出現只有半臂的兩位男生。院長給他們作了介紹後就走了,留下她們。從小到大子蓉從未跟殘障者相處的經驗,怕因為言語不當或失態,引起他們的敏感與自卑,臉上不忘   掛著微笑,也不敢去凝視他們的手臂。

 

漸漸的聊將開來,或許是生長的過程中,讓他們已接受“自己只有半臂”的事實;還是“青春不留白”!青春熱力的燃燒讓他們不乏活力,對世界也充滿著好奇與探索。其實有時子蓉很想誘出他們的“手的故事”,還有他們的家人呢?但她依然不敢說,不敢問,只任由疑問在心底生根發芽,有時還杞人憂天,不堪設想他們往後的前途,在心底升起一種東西,那是耽心與悲傷!倒把自己萌發成巨大陰影的樹,夜的黑暗於是籠罩於心。院方是希望他們像一家人自然融洽的相處,聊聊天、話話家常,他們只比她們小兩歲。常常在她們面前“秀”書法、展歌喉,還試著寫新詩,興趣十分廣泛,顯然他們已將這些生活的碎片,剪接、拼貼成一種充實,那半截手,似乎別人能做的他們也能做!

 

 初見面為了歡迎她們的到來,兩位高興的作口琴二部演奏,吹了一首60年代耳熟能詳的抒情調子「月光小夜曲」。窗外樹影搖曳,子蓉看著九重葛錯落的紅著,不禁為他們“專注、陶醉”的神態動容;只見他們用半截手夾著口琴,嘴唇在口琴上不停的滑動,有些動作稍顯吃力,但樂音流暢,節奏合拍。但是這樣的畫面叫人想落淚,子蓉強忍著,她告訴自己:「這眼淚絕不能掉!」往後的時光有時她也會不經意的哼著這首“月光小夜曲”,做事時、散步時、在院子看月亮升起時...。她的二姐聽著聽著也隨著哼,但是奇怪,她的二姐總哼不成調,原來是心情欠佳的緣故,因為隔巷的張哥哥於她已是不回應的山林,失戀的她好像過著星影迷濛,夜色無月的日子,做起事來一副懶散不帶勁的樣子。最好笑的是一個週日早晨,母親吩咐她洗被套,那年頭還不興使用洗衣機,大件衣物、被套都要用手用力擰轉才能把水擠出。二姐失戀之故,心殘了、手廢了,就好像美人塗脂粉--“不上色!”她隨意的把被單擰一擰,態度又不好,母親看到晾在竹竿上的被單還滴著水,就生氣的訓斥她:「怎麼了?沒吃飯嗎?手沒力嗎?還是生妳時少生了一隻手?」當然這是母親一時的氣話,可是子蓉得到了一個手“勢”定理:「被套擰不乾絕不是沒有手,也不是手沒力!而是心觸礁了!」佛家說「一切由心造」,心為主宰,心一觸礁彷彿手斷了,只剩半臂那是做不了事的!可見,一顆心可以創造一個美麗的世界。

 

有一回子蓉在網路讀到一個極短篇「沒有左手的故事」,內容大略如下:

有一位在車禍中不幸失去了左臂的十幾歲的小男孩,決定向一位老師學習柔道。他很認真的學習,不過令他不解的是,六個月過去了,老師卻只是重複的教他同一個動作。他忍不住問老師:「您能不能再多教我一些動作?」先生回答他說:「你只要把這個動作學好就可以了。」

雖然男孩並不了解老師的用意,不過他相信老師的話,繼續努力學習, 幾個月過去了,老師決定帶他去參加一個升段鑑定比賽。比賽中,他很熟練的運用老師所教的動作,過關斬將。一直到了決賽,雖然對手強悍得令他幾乎招架不住,他仍然在一番苦戰後,反敗為勝,得到冠軍。回家的路上,男孩問老師,為什麼只用老師所教的一個動作,他就贏了這場比賽?老師回答他說:

「有兩個原因:一、我教你的招式是柔道中最難的一個動作,你很精通;二、對手想要破解這個招式則只有一個動作,一定要抓住你的左手。」

所以這個男孩最軟弱的地方,竟成了他致勝的關鍵所在。子蓉更加深信:不怨天尤人,只要善加利用老天給我們的一切,即使是少有的條件與機會,也可以像這個男孩一樣,在自己的軟弱上,看到上蒼賜予的另一種祝福,而倍加珍惜!就像摩托車店的技工,努力克服先天的不全,給自己一個“訓練”,可資發揮的、能夠表現的,那即是一個意識的增上,心念的轉折,於是手指的知覺在“不及”的本能中,反而更敏銳鮮活了!就像肉眼之上還有“心眼”,他們一樣可以把鋤頭、拿筆墨、吹口琴,無論向前一步或後退一步,對於他們來說處處都有活路!這也是子蓉每次到寺院,都會特別佇足瞻仰那尊「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座像的緣故,她深為菩薩那種莊嚴最勝、自利利他--“真觀、清淨觀、廣大智慧觀”,“悲觀及慈觀、常願常瞻仰”所感動,修行著重「信、 解、行、證」,只要有願心,欲自利利他,人人都可以向觀世音菩薩學習,因為手與眼的作用,應該都是受稱讚與被尊重的!

就在慈養院最後一次當義工時,子蓉記得那一天的天空很藍,她與寶玉跟他們互道再見,她正要背過身時,看到他們伸出半臂,子蓉不覺得那個手勢是蒼涼的、悲傷的,應該是相識一場的珍惜吧!往後她與寶玉也一同加入「佛學社」,虔誠的皈依了三寶。每當她在大殿禮佛跪拜,或者展手、握拳之際,她總會想到十隻手指表徵“十波羅蜜”;而兩隻手就如“承露盤”,承接著佛法的甘露,也是“福慧雙修。是的!這是她一直想說的“手”的故事,她想起認識的“他們”,總是這麼努力、善良與珍惜的生活著,彷彿要把受“肉身禁錮”的那個有限的我,從身軀釋放出來,以達自由、光明、希望、喜樂的黎明。那曙光中,有那位修車技工清瘦的手與沉默,還有慈養院窗邊那一抹九重葛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