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侍逸聞錄

隨侍逸聞錄 

若 朴

       不知什麼因緣,出家第二年就擔任師父的機要侍者,大大小小、重要不重要的事全兜到自己身上,長達十多年的隨侍生活,師父身教、言教對我影響甚大。猶有幸者,除了隨時可以請法外,更常有機會聽到師父笑談過去種種,約略可感受到師父即便身在軍旅、紅塵俗事纏身,內心深處卻不曾忘卻如來家業。如今師父圓寂已近三年,憶及往昔,茲將「如是我聞」一一摘錄,俾讓後學對師父不再有雲深不知處的感覺。

        一、一位乘願再來的修行人,他的出生總有些不同於常人之處,老和尚的出生雖然沒有神跡,但也充滿神奇巧合!老和尚的父親學的是重機械工程,是清末民初最後一批被送到德國學習的小留學生之一,回國後參加科舉,和師公上虛下因老和尚有同科舉人之誼。師父在母胎時,師公正巧到他家就與他父母親打賭說肚裡的孩子是男的,師父的母親是位鋼琴老師,很想要個女孩,也直覺懷的應該是女兒,雙方說定如果生下來是男孩就當師公的徒弟。十月懷胎嬰兒哇哇落地,果然是一個男嬰,師公就前去他家請求履行承諾,師父的雙親居然都同意了,唯一的條件就是希望小孩七歲以後再到寺院去,所以,師父小時候就被送到北京跟著外婆生活。

       二、師父七歲被帶到雷音寺,因為開竅得慢,至九歲還不太會說話。有一天,向師公說他想唸《金剛經》,師公要他讀一遍,只唸到「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後面的祇樹給孤獨園就不認識,讀不出來了,師公不假顏色把整本《金剛經》丟出門外,說:「連這個都不懂!」師父默默地把書撿起來,對著師公大聲說:「有什麼了不起,將來我一定要比你強。」說完拔腿就跑。

       三、長大以後,師公送他去讀書,一開始讀嶽麓書院,不久嶽麓書院改制為湖南大學,師父通過考試後直升大學中文系,平常寄宿在學校附近的寺院,每年寒暑假就回到雷音寺。師公常常到洞庭湖中的一個小島,島上有一間茅棚,師公會在那裡彈古琴。有一次,師公又駕著小畫舫去茅棚,船慢慢隨風飄盪著,突然發現徒兒不見了,嚇了一跳,後來才發現,師父用一條繩子一頭綁在船尾,一頭綁著腰部,仰著漂浮在水面上,任由船拖著他,一點都不費力,師公看了又好氣又好笑。由於從小在洞庭湖邊長大,師父的水性很好,其實他後來被押到軍隊艦艇上,以他的游泳技術,跳進海裡是可以逃生的,但是他隨順因緣就這樣來到台灣。師父對侍者說過:他一直覺得師公有神通,因為有一次他放暑假回到雷音寺,師公同樣帶他去洞庭湖中的小茅棚,當年二十歲不到的他腳程快,邊走邊跳一直走在師公的前面,到達碼頭邊的時候,沒看到畫舫,也不見師公,卻聽到島上傳來陣陣古琴聲,他很奇怪師公何時到他前面而到了島上?所以在他心裡一直認為師公是深藏不露的。

       四、師父大學畢業後回到雷音寺,師公要他馬上去受戒,受完戒和幾個同戒,與一位非常有名的老參禪和──寶乘法師一起行腳。師父對寶乘法師很景仰,因為寶乘法師是個行腳經驗豐富的禪和子,一路上教了師父很多求生、逃生的經驗。像有一次攀越邛崍山,那是一座非常險惡的山,老虎猛獸,甚至有些植物看似沒什麼,不小心碰上會把整個人捲上去。那時怕途中遭到大猩猩攻擊,寶乘法師教他們砍竹子,套在手背上,猩猩力量很大,人是無法抵抗的,這時如果逃不及,就讓猩猩抓著兩手,猩猩有個特性,一旦抓到獵物會得意洋洋,瞇著眼睛搖頭晃腦,這時他們就悄悄的把手從竹筒中抽出來,趁機逃跑。師父曾描述:寶乘法師長得濃眉大眼,尤其瞪起眼來看了會怕,但他對師父卻非常恭敬,一路上都叫他大學士。有時候,行腳到某個地方已經夜深,連吃的都沒有,他都會到附近村莊拿東西,說拿其實是不告而取,師父說他不敢欸,因為才剛受完戒,這種行為有偷盜之嫌,寶乘師卻說:什麼?那是借!將來得加倍奉還。

       五、又有一次和寶乘法師相約行腳,那時他們想參訪潛居深山的高僧,來到泰北邊界,當時金山活佛正好在緬甸拜經塔,師父在山區遇到了印度苦行僧讖托那庫瑪,就在那裡以一星期的時間,把印度僧人所傳的密法學了起來,侍者覺得奇怪曾問過師父:__「您又不會印度話,既不能記筆記又沒有錄音,怎能學得起來?」師父說,因為他在西藏絳央寺學因明時學過一些梵語,兩個人就是靠著梵語溝通的,讓人覺得師父的因緣真的很殊勝。後來我問師父:那個苦行僧是不是文殊菩薩化身,特地來傳您古梵密法的?師父只說他也不知道。

       六、1948 年的端午節,師父應信徒供養後,回程途中被抓來台灣,先站了100 天的衛兵,後來通過徵選而升任少尉軍官。我曾經問師父:「以您在大陸一個方丈的地位卻來站衛兵,心裡承受得住嗎?」師父說:「就是無法承受,所以那時的脾氣很不好,看不慣就會仗義執言,很容易堅持己見、發生爭執。」那個年代,有一句口號──「共諜就在你身邊」,師父也被人誣陷是共諜,就被帶到一個營區;那是一個嚴厲審問拷打的地方,師父才進去,辦公室坐著的正好是他無線電課的部屬,見著師父就大聲問:「教官,怎麼會來這裡?」了解情況後,居然向他的長官以生命打包票說:「師父絕不會是共諜。」就這樣師父全身而退,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麼在保護著。我問師父:「您在軍中是否也都持念護身咒?」師父點頭說未曾中斷。所以師父每次都提醒信眾,大家只要意念一空,不要胡思亂想,就持十九字觀音聖號。

       七、當上少尉,開始十年軍旅生涯,那是師父生命中多采多姿的一段。師父年輕時不能說帥,但卻很英挺,也很會穿著。那時的軍官常常有聯誼會,所以無論是橋牌、撞球,師父都有很好的技術。有一次師父到台南美軍俱樂部,穿著一件長袍馬褂,褂子裡是皮鞋加西裝褲,戴一頂紳士帽,還披上一條白色圍巾。我說:「哇!那不是長江一號嗎!迷死多少人啊!」當教官的那段歲月,確實有很多軍中的女性雇員,對師父有很好的印象,經常纏著師父要他請看電影。有一次,師父就買了電影票,約了某天晚上看電影,時間到,三個女生同時出現在電影院門口,你看我、我看你,獨不見師父的影子,最後只好三個女生一起進去看,誰也不敢說是師父請她看電影的。

       八、五十多年前,軍中待遇微薄,許多士官刻苦養家,西裝襯衫對一個士官兵來說,是買不起的奢侈品,師父拜前往美國受訓之賜,行頭中有二、三套西裝。那時有位士官交了女朋友,沒有較稱頭的衣服可穿,經常向師父借;兩人結婚當天,師父也正式穿著前去祝賀,新娘子對著師父看了又看,一臉狐疑的問師父:你為什麼穿我先生的西裝?師父當年在美國受訓時買了飛行員常戴的墨鏡,直到現在還保存在菩提寺。師父膽識過人,買這種飛行員戴的墨鏡,不是為了時髦,而是當年他報名參加了飛行訓練,過過開飛機的癮。師父曾說:他有二十幾小時的飛行訓練紀錄。

       九、1950 年代軍隊中常有演習,師父的單位負責變裝滲透,所以每次演習老總統蔣中正都親自校閱。有一次演習的時候,老總統到演習會場,正在搜尋變裝的軍士,突然從總統前面不遠處的地下,變裝士兵翻開偽裝的草皮跳出來,把三軍統帥嚇一跳。原來這是師父的設計,先在地下挖個坑,上面覆蓋草皮。我好奇的問:「那怎麼呼吸?」師父說:「坑裡用木頭撐著,上面的草皮邊,用根小吸管讓裡面的人呼吸就可以。」這個變裝演習讓老蔣總統龍心大悅,師父的功勞又被記上一筆。

       十、軍中的生活雖然忙碌又多彩,但在師父內心深處卻有著不為同僚所知的想法。遇到假日,師父一個人帶著一瓶水,騎著腳踏車,經過九曲堂來到舊鐵道,看著高屏溪的水不斷流向天際,思索著未來要走的路。大家平常看到的都是頭兒(師父在軍中的別稱)每天忙著賺錢,軍歌作曲比賽、晚上教武術、高職兼教師等,凡是可以賺錢的機會他都不放過,不是師父視錢如命,而是未來還有更宏大的志業要完成。那時,舊台幣已經沒有價值,師父說:「一大袋的舊台幣,只能換一點點新台幣,所以大家都不要保存舊幣,甚至拿舊幣糊窗子。」可是師父逆向操作,大肆蒐購,軍中有個倉庫,裡面堆滿了一袋袋麻布袋的舊台幣,很多人笑他傻,等到政府頒發法令舊幣可以換新台幣時,師父用卡車將一袋袋舊幣載到台灣銀行去兌換,那幾乎滿倉庫的舊台幣,著實發了一筆小財。

       十一、師公因為大陸內戰被信徒接往緬甸,那時十月國慶日都有海外華僑回國參加慶典活動。師父退伍的前一年,師公以緬甸華僑身份回到台灣,並且來到高雄,住在圓山飯店,師父接到信函去見他時,還是穿著軍裝,師公見到師父的第一句話就問他:「什麼時候可以退伍?」師父說:「沒有正當理由可能很難。」但從那時起,師父就想方設法希望能提早退役。1958 年,師父因為過度疲勞昏倒了,被送到醫院去,經胸部X 光片檢查結果,肺部有個黑影,師父就以這個理由,如願退役,回復本來面目。

       十二、師父恢復本來面目後,找到高雄甲仙山上住山,每天過著刀耕火種的生活,師父在《雲水悠悠》裡有所描述,後來接了菩提寺開創千佛山。五十歲以後開始收徒寫書,密法最重要的是每天不能懈怠,功課必然要做,有一次在菩提寺做小護摩,要火供,師父三彈指後缽裡火就燃起來了,在旁圍觀的信眾一時譁然。第二年又期待師父三彈指,師父唯恐信眾陷於神通的迷思中,所以就只做了那一次。住在高雄澄清湖附近精舍的時候,因為附近有個三十多年歷史的寺院。那個寺院設有海會塔,非人很多。那時師父每天下午回到精舍就是寫書,有一天下午約近五點,我回到精舍後想煮麵,就到師父書房想問師父要不要吃麵,房門是關著的,我正要敲門時,聽到師父講話的聲音,聲音很大,但講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那個音量照說應該聽得很清楚,但卻不知師父在說什麼?只有最後一句:「啊!那個爛好人,那個爛好人!」聽清楚了。我想師父可能在講越洋電話,就靜靜的離開,自己弄個麵吃完又清理乾淨再回到師父的書房,已經晚上近七點了,師父寫書很少寫那麼晚,心想這樣眼睛會太疲勞,所以就去敲師父的房門,結果聽到師父在裡面叫了一聲「啊!」我也嚇一跳,趕緊開了門進去,結果看到師父的稿紙上有一道似乎被驚擾而劃出的線,師父說:「你怎麼敲那麼大聲?我現在心還跳得很快。」我很委屈說:沒有啊!我只輕輕敲而已。然後師父問我:「幾點回來?」我說:「五點就回來了,想問您要不要吃麵,結果您在講電話。」師父說:「我沒有講電話呀!沒有,真的沒有講電話。」我說:「有啊!您明明就在講話而且講得很大聲。」這時師父笑了,我看了一下文稿,那個時間師父正好註解到《心經》的精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許是──非人有五通,師父在寫書的時候,意念也在轉動,這些非人因為有他心通,感應到佛法的好處,對他們而言,等於意念的傳法一樣,所以在我要敲門的時候,他們就現師父的聲音,讓我以為師父在講電話,而把我支開。

       十三、師父隨身攜帶一盒針灸用的銀針,金禧廣播一位朱姓員工,長期以來為背部酸痛所苦,遍尋中、西醫治療都無效。師父三次為她針灸,終於把病痛根除。說起這盒銀針,可是有故事的,身為出家人應具五明,因此,在大陸時,便跟隨一位比丘學習醫術,這位比丘,因罹患眼疾而盲,教導師父是以指頭觸摸方式,尋找穴位。師父常說:每個人體型、體質不同,現在醫師針灸都是以幾指來衡量穴位,容易偏差,往往削減了針灸效果。

       早年,行腳時,有段時間在台東,看到位於後山的居士,因醫療資源缺乏而病苦,慈心悲願的師父,遂發心為信眾義務診治。當時,一傳十,十傳百,師父每天為義診而忙碌,如此一段時間後,師父發現,這些病患只知調身,卻不願調心,因此病苦不斷,故而停止義診,改以弘揚佛法,度化眾生,期望眾生從五蘊調理著手,才是究竟之道。

       師父的醫方明,深具功力,曾有位黃居士,母親長年臥病在床,黃居士熟諳針灸,為母親灸治均不見好轉。一日來寺面見師父,並請教母親病情,師父告訴他,要針那些部位,黃居士回家後,依囑下針,隔天,母親即能下床走路,令黃居士對師父的醫術敬佩不已。如今,這盒珍貴的銀針,只能靜靜地擺設在師父遺物當中,徒留回憶!

       十四、師父九十嵩壽那年發了個願,就是註解《華嚴經》。因為《八十華嚴》是對人說的,所以師父就開始為《八十華嚴》寫註,總共有四大本經書,從九十歲寫到九十七歲才寫了二本半,每寫完一品,師父就很高興對我說:「又完成了一品囉!」九十六歲起師父可能感覺時間不夠用,有時會問我:他能不能寫得完?還可以寫多久?我總是以世俗的看法對師父說:「以您的身體狀況再寫個兩三年沒問題,百歲前正好可以寫完。」沒想到2011 年五月無常到來,驟然捨報,未完的《大方廣佛華嚴經淺釋》如今已付梓成冊,睹書思情,更加令人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