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法音縈迴我心

如 靈

　    今生有緣隨老和尚出家，是極為難得且彌足珍貴的福份，深深銘感於心。直至2012 年老和尚圓寂，算算出家時日，已屆滿二十一年，說來慚愧，曾幾何時渾然不覺虛度二十來年，內心驚恐恍如夢醒。高齡九十七歲的老和尚，於生命最後猶現身說法，體現生命無常，策勵七眾弟子珍惜暫短的歲月。回憶往事，點滴在心頭，訴不盡對恩師的思念，永懷觀機逗教的法音，時時警策精勤於菩提道。

白雲心語

　　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佛學院時期，有一年，農曆春節將至，那時佛學院正在擴建，環境凌亂必須大掃除。我因擔任學園長，察看周圍環境，思索如何分配清掃工作，這時老和尚從遠處走來，說起：「快過年了，安排個時間，把這裡的環境打掃整理一下。」我回答：「時間安排好了。」師父又說：「但要記得，不要讓他們起煩惱！」

　　當下「哦！」一聲，彷彿被電到似的，引發一連串的疑惑，什麼是煩惱？為什麼會起煩惱？工作是很快樂的事，怎麼會起煩惱呢？無法想像為什麼會有這些問題。但經老和尚提醒，不得不留心思考、觀察。後來才發現這些現象早已存在，只是平常疏忽了，可見不是一味地悶著頭做事，必須設身處地考慮他人的「我」。

　　工作對我而言，雖是很快樂的事，對他人來說未必如此，也許因為身體不適、不喜歡與某人共事，或者不願接受指派的工作，抑或其他因素等等，都可能造成別人煩身惱心；因此，務必事先全方位周密思量與安排，才能避免不必要的問題發生。常言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感恩老和尚的指點，尤其，必須清楚明白自己正在做什麼，於意念的觀照，是否與道相應、與生死有關。

　　1996 年輪調彰化古嚴禪寺，由於性喜平實無諍的生活，幽靜恬淡的環境很適合清修，任思緒沉浸雲水天地間。然而好景不常，某日老和尚來電，調派我至三單位（佛弟子協會、慈善基金會、廣播電台），因無意任職而避接電話，請當家師代為轉達。直到無法推託，只好拿起沈重的電話筒，耳邊傳來：「如靈！師父老了，要幫師父的忙，你就調來三單位，有些事⋯⋯。」

　　師父的聲音令我無地自容，沒有勇氣說「不」，畢竟身為弟子，無法逃避本該承擔的職責。其實，並不是真有本事幫師父的忙，調派職務只是師父的一番苦心，權宜方便之舉，為的是提供弟子累積經驗的學習機會，培養欠缺、不足的能力，進而提昇、造就獨當一面的才能。

　　1997 至2003 年間，在三單位負責人事行政。事實上，這項工作範疇於我不僅生疏，而且頗具挑戰性，得隨時因應各種不同的人事異動，但也是接觸、處理人事問題，受益良多的階段。老和尚曾說：「你們太年輕，又沒出社會，藉機好好學習、看看人性。」歷經多年的體驗，若能增長些許智識，應歸功於當年師父給予讀人讀事的機緣。

　　回想1995 年，出家尚未五年，老和尚調遣我至台北講堂做當家，當時惶恐不安，回覆師父：「我沒有能力擔此重任。」師父卻鼓勵：「能力不是問題，只要肯學。」

因而鼓起勇氣，秉持「做中學，學中覺」的信念，北上赴任。其實，無論轉換何種職務，只是藉事練心，如同老和尚常說：「工作只是一種手段，修行才是最終目的。」

　　老和尚諸事了然於心、洞察入微，見地思維不同凡響，但我們常犯一個毛病，總以自己狹隘的看法，去認定老和尚的所想。因而老和尚曾告誡：「不要用自己的想法揣測，認為老和尚所想的跟你們一樣。」

　　任職三單位期間，自許勤勉認真以赴，即使有時得兼任其他工作或活動，也從不抱怨。其餘出家眾皆在各自崗位，恪盡其職。某天，老和尚很感慨：「沒有一個是真正在做事！」聽了這話心裡很納悶，大家不都盡力在工作嗎？為什麼老和尚這麼說？是不是有欠公平？之後，才體會到老和尚所說的含意：「做事要有心，有心還不夠，還要懂得用心，凡事肯承擔，還要放得下，不是依自我意識做事。」並將這段話作為檢視自己心念，以及遇事能否擔當的準則。

　　三單位是公益性的宗教團體，某年中部地區，因颱風肆虐造成重大災難，特推派一位法師率同幹部、義工，前往災區關懷及勘察受災情況。老和尚關心災情，希望主事者回來後向他老人家報告，但卻等不到回音，交代我瞭解事情原委。得知狀況後回覆老和尚：「某某師因為害怕師父，所以不敢來跟您說，為什麼他這麼怕您？」不料師父大聲的說：「那叫做不敢面對。」一針見血指出通病。

　　細想師父所言，的確，害怕是因為不敢面對。當借鏡返照自己本身之時，這句話不也是針對我而說，著實受益匪淺。過去畏懼面對人與事的問題，常選擇逃避、排斥、拒絕，甚至否定一些什麼，原來這就是不敢或不願承擔的最大弊病。如實明瞭自己的業習所在之後，內心深感踏實喜悅。猶如老和尚常說：「懂得道理好修行。」關鍵在於知曉如何修正、對治的下手處。

　　依止老和尚二十餘年，發覺師父日復一日忙於寫書、授課、錄影、演講，不時為信眾解惑，還有各道場建設、人事、財務、寺務、法務等大小鉅細的事情，幾乎都得請示老和尚協助。當年老人家已高齡九十歲，尚且這般勞心費神，看在眼裡、想在心裡，真的感到萬分不忍也不捨。

　　某日，又有分院找老和尚處理問題，心想，為什麼事事非得依賴、麻煩師父不可？有些事為什麼不先找相關職事者討論，再呈報決議的結果？我忍不住對師父說：「師父，我們對您好殘忍！」師父卻安慰：「誰叫你們是我徒弟，有事不找師父，要找誰？」「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正是老和尚一生行願的寫照，不辭勞累隨緣度眾、應機說法，於凡塵世事中流露慈悲、智慧與修養，不僅是清淨、莊嚴、淡泊的大修行人，更是真修實證的菩薩行者。

臨濟師吼

　　老和尚教化僧伽可說沒有愛的教育，臨濟師吼是他老人家調伏弟子的手法，師吼之餘，重點在於教、在於誡。所謂愛之深，責之切，三天一小吼，五天一大吼，像是懾人的震撼教育，其實處處流露慈悲心與智慧力，契機者受益良多。菩提寺早期，每每緊急搖鈴，老和尚召集大眾於教室訓話，霹靂的吼聲總令人顫慄，直打哆嗦，寒毛直豎。記得初次聽到師吼時，不太理解為什麼老和尚這麼生氣？而後逐漸明白師父為磨練門下弟子，不時攪動看似沉澱的池水，藉種種緣境考驗心性與道業。假使能平心靜氣，明瞭老和尚所吼的內涵與用意，自然不會因膽怯而退縮，或者因排斥而抗拒，誠如老和尚訓誨：「不要只是聽我的聲音，要清楚瞭解我在吼什麼？」

　　過去有位常住師四處攀緣，師父獲知很生氣。某天當事人又外出，老和尚在方丈寮大發雷霆，怒吼「業障鬼」。晚課結束許久之後，老和尚打對講機至知客室，問：「某某師回來了嗎？」當晚正好我值班照客，聽到老和尚動怒的聲音，照實回答：「師父，還沒回來！」此刻耳邊傳來怒氣沖天的聲響，嚇得我渾身發抖，不知道師父究竟說些什麼？

　　或許師父察覺我驚嚇過度，語調轉為和緩，輕柔地問：「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我顫抖回話：「不知道。」師父安撫說：「沒關係，師父處理就好！」隨後卡嚓掛上電話。驚魂未定的我，心想：師父真是用心良苦！為維護徒弟道業，不時耳提面命、提攜教導，唯恐修行之路有所偏邪而損害慧命。

　　有天晚上，似是有人把老和尚的話當成耳邊風，師父因徒弟不受教而氣惱，不想把時間虛耗在我們身上，決心離開不再回來。老人家背著僧袋，交代侍者開車至山門口，所有常住大眾師尾隨老和尚身後，沒人敢出聲。師父可能發覺徒弟意欲跪求挽留，於是大聲說：「誰都不准跪下求我！誰不聽話，我就揍誰！」　　老和尚邊罵邊走向山門，突然喊著：「誰是照客？還不趕快去開門！」糟糕！怎麼又是我值照客，眼望著知客組長，心裡著急：要不要開門？眾人卻默不作聲。緊接著又如雷響起：「再不開門，我就要揍人！」怕挨揍的我趕緊衝去開山門，眼巴巴看著老和尚揚長而去，不一會兒消失不見蹤影！當下痛哭不已，實在很懊悔，自責早知如此，寧願被揍，也不該開山門讓老和尚離開！傷心難過了三天，所幸師父總算平安歸來。此後，老和尚不再輕言離開，因老人家說：「為什麼是我走？是你們走才對！」

　　走筆至此，淚流滿面，想起老和尚病倒入院，臨將出院之際，病床前目睹師父示現老僧入定的法相，猶如__告訴我：「這次真的要走了，該放下你們了！」容顏透顯安詳自在，至今記憶猶新。雖然老和尚師吼已成絕響，但記憶中迴盪的餘音，確是如此清晰震懾我心！

　　憶起剛出家時，師父為警惕眾弟子，時刻留意身口意行為造作，莫忘出家行道的初衷，因此刻意安排所有僧眾，輪流上台談談自我期許，每人限時三分鐘。內容洋洋灑灑，諸如期勉未來能了生脫死、行菩薩道、度化眾生、離苦得樂⋯⋯，甚至發願成為佛門龍象。對我而言，當時不太明白這些名相，卻由衷羨慕他們能發起宏大的願心。

　　輪到自己上台時，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直率表達內心的感觸：「既然已捨俗出家，如同生在千佛山，死也要在千佛山！」一路走來謹記在心，務期做個千佛山人，況且千佛山是很適於修行的道場。縱然老和尚色身已不在，但法身常存，是千佛山永恆的精神導師。

最後身影

　　2011 年五月十三日，老和尚在般若寺用餐、午休，預備下午兩點半回菩提寺，我突然起個念頭，希望親送老人家離寺。師父準時到知客室，我把握時間稟報幾件事，師父臨上車前提起：「如靈！慶祝建國百年活動企劃，我看過了，很不錯！但是⋯⋯」話尚未說完，我以為師父擔心經費預算太高，馬上回應：「師父，活動是依我們需求的內容量身製作，經費會再重新評估。」沒想到當天晚上九點多，突然接到老和尚住院的噩耗，數日後天人永隔。回想當時老和尚所說的「但是⋯⋯」，不知是什麼意涵？我卻因為打岔而當面錯過，至今深感遺憾！

　　記得師父圓寂那年，在住持當家幹部會議中提到：「這是我最後一次跟你們開會！」並交代一些必須趕緊完成的事情。而今想來是弟子們遲鈍，未能及時察覺、正視師父透露的警訊。直到最後才知道，老和尚早已預知時至，不時示現即將離世的跡象。

　　他老人家走得灑脫自在，展現青山不礙白雲飛的禪行者風範。生前未竟的願行，正是弟子們必須竭力完成的要務，以報恩師化育教誨的德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