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河三部曲

                                                                                                        文/若恕

一、青春的河
農曆五月五是端午節,也是淡水「清水祖師爺」的誕辰,鎮上按例舉行年度的大拜拜。過了中午食客紛紛從各地湧進,車子班班客滿;位於半山腰我所服務的小學,校長考量到交通管制,大約四點就把我們放了。而公車才開到老街附近的近郊,司機就大聲嚷著:「下車!下車!這裡是終點站。」只好穿梭在人潮中,緩緩往淡水漁人碼頭的家前進。

廟會節慶正開始,浩浩蕩蕩的神轎隊伍已準備繞境巡行,八家將搖擺著身軀,踩著特有的步伐,鞭炮一路炸裂,金香裊裊飄霧,大街小巷的人們手持線香,在門口擺出祭典的饗宴。就這樣鑼鼓「筐鎯」、「筐鎯」響,沸沸湯湯,將廟會的氣氛推到最高點!過了紅毛城之後因為不像老街那樣壅塞,我舒了一口氣,將迎神賽會的隊伍遠遠拋在後方,眼見蘇府王爺廟前同樣聚集了民眾,突然一張熟悉的臉閃過,讓我眼睛一亮,那不是藍藍嗎?中學時低我一屆的學妹,沒想到會在這兒相見!

「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不知別後她可無恙?此時喧雜的氣氛不宜久留,反正她住淡水,總有機會碰面的。沒想到還真有緣,第二天在王爺廟前的河堤散步又看到她,她一臉虔誠的禮拜王爺並喃喃密語,手上拿著籤,打過招呼後並沒有預想中重逢的驚喜,客套一番便兀自離去。如此淡漠也許是刻意的吧!感覺孤獨的她臉上寫著風霜,三天兩頭往蘇府王爺那兒跑,又是祈禱又是擲筊問訊,到底有什麼化不開的心事?難道,難道那一段晦澀的青少記憶,在她的內心仍有小小的細雨澆淋,在她的眼中,我自始至終是一個背德者......。

我們的中學位於台北雙連火車站旁,偶然的結識,讓升學制式化的枯躁日子增添不少樂趣。每天寫信、讀信,下課後在走廊談心,師長走過不時拋來奇怪的眼神。第一次交換禮物,她送我「白香詞譜」、「紅樓夢」,我送她貝殼、卡片。中午在篩著光影的樹蔭下坐著,她朗朗唸出我喜歡的“春江花月夜”──「江人何時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直至一次逃學風暴,她說明天見不到她,我不知道原來那就是「逃學」,早熟的她似有另類讓人不解的心思。

第二天師長嗅聞出我這共犯,盤問下乖乖的交出她寫給我的信。其實在那飄渺、不解世事的年代,我無法抓住當時準確的內容,究竟我對她做了什麼,向師長說了什麼?等她被找回後記了兩個大過,我則寫悔過書了結,在師長眼中,這只不過是不愛唸書的學生搞怪,青春、吶喊就像出麻疹,出了之後就沒事,也因為高中聯考漸漸逼近,從此各自過著人生。不意一次放學在雙連火車站,她幽幽吐出這些話:「我媽說妳很聰明,會把我給妳的信全供出來....妳....」

我要說的也不是這踉蹌的年少,它來得急去得快,就像夏日陣雨。我是說誰會想到未來我竟然在淡水住了將近三十年,這渾然不知的因緣、因果,其實背後是奇妙的佛緣在召喚,藍藍只是我親近千佛山最初的緣牽,難怪每次送她上車,看著駛向淡水的火車滑過軌道,「嘩啦啦」的水聲濺響,隱然似已望見河跡。

現在回想當時的淡水,分明是一條青春的河,想像中不管是岸邊戲浪或仰觀白雲的變幻,我的“活著”與“存在”已置身其中。

二、幸福的河
要親近再來菩薩,救倒懸的善知識,單一之緣的力量是不夠的!尚需「所緣之緣」、「等無間緣」、「增上緣」的催熟。讓我慢慢的告訴你,關於我生命的河圖,而我要怎麼樣才說得完這條河的故事?

三萬多年前,原本由桃園入海的大漢溪及由基隆入海的基隆河,因河川改道而流入台北盆地,形成淡水河流域,它貫穿三重、五股、蘆洲等城鎮,孕育出大台北的文明,也幾乎穿越了我的一生。水岸風情萬種,景觀多變,見證著與它共生息的河畔子民的點點滴滴,有時雨潤煙濃,有時金波閃爍,多少悲歡離合誰釐得清?這麼多年來,我總是不經意在它身上尋找、傾聽,燈火稀微處,唯觀音山如如不動凝視著我。

就讓時光的小舟載我回六○年代,爸媽從繁華的鬧區搬到士林社子島說起。這沙洲島是基隆河與淡水河共同包圍成的,當時原始未開,還有古老的渡船頭,要到對岸只要把河灘上的浮木架起,船夫便會撐篙停泊、搖櫓為你擺渡。這藍色的水路,如詩如畫,在寬廣的水域中可以看見大屯山、觀音山以及關渡宮旁的河岸溼地。獨坐在河堤看飛鳥,我常好奇遙望對岸的模樣?終於在升上師專四年級時,邀了同學惠雅一起遊河探歷。舟上就只我倆,有趣的是船夫才開船沒多久,天上開始飛著綿綿細雨,猶如置身溫潤典雅的江南。

上岸後沿著河域的市鎮──“關渡”、“淡水”進行冒險的樂章,這也是我第一次踏足淡水。惠雅那時為了讀書,從宜蘭寄居北部,坐在關渡的小山丘上拉著小提琴,或急或緩的琴聲溶入潮水中,交換她「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心底漂泊。第二天上作文課,她寫的是「梵婀鈴的憂鬱」(梵婀鈴即小提琴);老師認為她才華橫溢,就叫阿寶到台上唸給大家聽。只有我不解,昨天遊河不是玩得好端端的嗎?像個傻愣子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地方可以憂鬱的?原來,懵懂少不更事的我,不知這是命運的引線與伏筆,師專畢業後我果真應緣走進小鎮,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的展開“業與道”的拉拔,許多光陰因為恍惚痴愚,像河水時而暴漲,不斷吆喝,混濁的河水背負著泥沙的沉重,讓人看不清東西南北,讀不懂現在正上演的戲碼!

某一天,一個母親離家,父親又暴力的單親學生,她悲慘的遭遇令你聞之色變。時時,顫慄於人心的貪欲,魔幻又寫實的亂相,感覺價值觀日漸混淆,眾多危險的追逐與奔跑,你問自己:「要不要就此妥協?」還有雜沓的人際關係,「非」冰凍三日之寒的衝突,該如何找到漂亮的出口?難道日復一日,與身邊的人的精神消耗,可以尋獲智慧的解碼?呵!遙立春晚的河岸,目睹乍現即失的水沫、浮漚,學了佛後才知道都是串串心意識的變化作用,剎那無實的境相都只是過程與現象罷了,河水倒映著太多世俗的不圓滿,但是畢竟五蘊本空(註1),就讓河水自然流動吧!世界處處生機,你我又何必迷悶!若能遠離迷惑、突破自我,遼闊永恆的水域會是一種幸福! 

所以,惠雅是我親近千佛山的另一個助緣,想像中她拉著縴,淘洗著我往千佛山走的背影。

三、釋放的河
或許你會問,那增上緣呢?至今回想,它都像一個榮耀新鮮的夢境,彷彿幾億光年前就安排好的行星軌道,我只要按圖索驥,便可以看到銀河系裡最璨亮的一顆恆星。

我於夜裡動身,豎起耳朵聆聽可能走近的跫音,未見恒星──千佛山前,讓我先帶你認識一個人。在小鎮未有捷運的年代,對外的交通工具除了火車就是客運,搭晚班的客運車似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若不預先拉鈴或告知,車子一路從台北逕往淡海終點站飛奔。某一個寒夜,在客運車上我被一陣吵雜的人聲弄醒,一位女乘客拉了鈴,不知為什麼司機仍然無意停車,讓她焦急跺腳,接著她「咿咿啊啊」的,原來是一個啞巴,大家把目光投向她,卻沒有人挺身出來救急。忽然一位俊偉的男子勇敢的站出來,請司機停車,並從口袋掏出紙筆給啞女寫,弄清楚她的苦衷後,他下車幫她攔了一部計程車。這件事我從頭到尾看得很清楚,奇怪得很!車上的乘客一點也不怪罪車子被耽擱。當外頭夜色漆黑,寒風瑟瑟,那位男子和善的側影映現在車窗上,我偷偷瞄了一眼,竟然心頭不覺盈了些溫暖。

他就是樂於助人,接引我到千佛山學佛的陳富藏老師,小鎮由於有他,讓人感覺靜謐安好。後來在一次淡水區的教師研習中與他認識,讓我的人生有了很大的逆轉,我欣賞他的自在飽滿與瀟灑無畏,自小習武的他,禪坐功夫與修養非常了得。記得第一次他帶著封面是老和尚頭陀行照的「佛印月刊」來找我,他說:「劉老師,我已皈依台南關廟的雲老禪師了,妳要不要也來皈依?」也許佛緣未到,我還忙著砌人生的高牆呢,遂當下搖頭。

一晃十年過去,很可惜的十年!等他再來領引,又是怎樣的光景呢?一個秋天靜靜走來的週日的早晨,我約了朋友去他家,他與家人住在學校的日式宿舍,我記得清晨的陽光總是從校園西邊的那道牆照過來,門前的玉蘭花散發著濃郁的芳香,就在樹下他教我們唸大悲咒、告訴我們佛教的一些故事,說著說著,他宣布一個重要的訊息:雲老禪師的徒弟──鏡清法師要來淡水弘法,大家一定要多去親近法師,發心護持,聽聞佛法。也因為從法師的口中知道了老和尚的種種傳說、逸聞與修養,還有他的悲願、禪行,幾度想南下參訪。期待的情緒浸酵、蒸散著,也許是時候了!當我回頭來看自己生長半生的這條河流,我漸漸的知悉生命之河是怎樣的大開大閤,僅管命運有時漂流、曲折,搖擺在川水脈動之間的我,卻逐漸感到彷彿什麼也流不走!多想將自己也釋放成河,除了珍惜還有許多感恩!

四、千流入海
「能禮所禮性空寂 感應道交難思議
我此道場如帝珠 普賢菩薩影現中
我今影現菩薩前 頭面接足皈命禮」

那岸遠了,這岸近了,河畔的觀音終於起身,大殿中端坐著微笑的菩薩。千流終於入海,一條長長的淡水河就在淡海沙崙站流入台灣海峽,水面潤顯著海的色澤。我也沿著內心的河溯流而上,來到了千佛山,人生如霧般朦朧的浮光掠影,有更真實的顯影及貞定。水裡映現著「心、佛、眾生願」,還有藍藍、惠雅、陳老師以及鏡清法師多人的臉孔,就在過去、現在、未來每一個流逝的水波中,以前的我跟現在的我相逢、融合了,最後的源頭竟在心中!如何觀照自在,如何行深般若?老和尚的一句話讓我吃驚,至今印象深刻──

「你“從”哪裡來?“跟”誰一起回來的?」這得用心、仔細,才聽得到、聽得懂!我無法參透,但是感覺禪思似水漾開,其中有深意寄托!滔滔不絕的濤聲中,有情同霑法益,感覺這是我多生多劫等待的奇緣。我看到這一座叢林道場的莊嚴巨力,包蘊著江河麗地,日月麗天的光景,直叫人以性命相見,當我倦渴俯身掬飲,那是佛陀的河呢,也是母親的河!

註1:增一阿含經說五蘊:色如聚沫,受如水泡,想如陽焰,行如芭蕉,識如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