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冰心

「金刀剃掉娘生髮，法王座下又添孫。」觀音菩薩出家日那天，我落髮出家了。在拜別父母時，爸爸沒到，媽媽及自小相依為命、患難與共的妹妹，和差點託負終身的我的前男友都淚流滿面。我則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

還記得十一年前的同一天，疼愛我有如己出的叔叔出家了，我陪阿公(祖父)去觀禮。阿公老淚縱橫，我也跟著差點掉淚。而叔叔卻顏色不改端肅，不但沒流淚，反而有一抹欣喜。今天我終於能體會叔叔的心境了。

我不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從小到大，哭泣、流淚是我最拿手的事。不只是疼我的叔叔出家了我哭。更早時，爸爸打媽媽，我也在一旁無助的哭。後來爸爸打繼母阿姨時，我一邊勸架一邊哭。一手把我和妹妹帶大的阿公、阿嬤(祖母)死了，我也哭。爸爸和媽媽離婚時，我更哭得死去活來。

媽媽離開我們時，我才七歲，妹妹更小，才四歲。妹妹常常想念媽媽，想到就哭。一哭，就觸動我的淚腺，但我得裝成小大人一樣蠻不在乎的哄妹妹，安定妹妹的軍心，然後半夜我才偷偷的躲在棉被裡哭泣。我也很想念媽媽，但是在阿公阿嬤面前，我都強顏歡笑。而在每年母親節，我會用阿公阿嬤給我的零用錢，買一束康乃馨(只一支不能代表我的感恩)送給阿嬤，感謝她嬤代母職，含辛茹苦養育我們。然而打心底我多麼的希望，媽媽能在我們的身邊，我能親手送給她一束康乃馨，然後說聲「媽媽我愛妳！」

媽媽雖然離開我們了，但偶而也會打電話，或去學校探望我們，我知道媽媽仍然是愛我們的。爸爸也是，他固然感情受到刺激，有一段時間變得頹廢，常常喝酒麻醉自己，對我們很兇暴，但我看得出來他兇暴的假面具下，所隱藏的慈父的愛。阿公、阿嬤更是疼我和妹妹像心肝肉、掌上珠。叔叔、姑姑也一樣。連後來爸爸再娶的繼母阿姨，都對我們姐妹很好。我卻無法把他們拼湊，組合成一幅完整的愛，總感覺缺少了一樣什麼，而那一樣竟是最重要的。

叔叔最了解我的心境了。他不只一次的對阿公阿嬤犯顏直諫，希望能原諒媽媽的錯誤，讓有心悔改的媽媽破鏡重圓；也苦口婆心的規勸爸爸和媽媽，建議他們為幼小的子女著想，各退一步，重整破碎家庭。叔叔的一番感性的話，感動了爸爸和媽媽，因而有心復合。卻也干犯阿公阿嬤的天威，父母子女關係差點決裂。雖然沒有復合成功，但叔叔當初的那番話，至今依然讓我動容、心痛。叔叔說：「再多的阿公、阿嬤、爸爸、叔叔、姑姑的愛，也比不上一個媽媽在身邊的愛。」我終於相信，天下最偉大的是母愛，沒有媽媽的孩子，即使擁有了全世界的愛，也只是殘缺的愛、支離破碎的愛。

媽媽是我和妹妹最思念的人，也最常夢見的人。但是夢越到最後，媽媽的影像卻越模糊，連記憶也一片朦朧。早些時候，阿公阿嬤不讓媽媽來探望我們，怕她把我們帶走。媽媽於是偷偷的去學校探班，和我們見面；也會打聽阿公阿嬤和爸爸不在時，打電話來關心。阿嬤比較有警覺性，都會詢問，或套我們的口風，問有沒有和媽媽連絡、見面等等。那時小小的年紀，我就記得媽媽的叮嚀，學會說謊而面不改色，不讓阿嬤知道詳情；還不時提醒粗心大意的妹妹不要說出去。但是妹妹畢竟還小，不小心說溜了嘴，情況於是有了改變，見媽媽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連電話也幾乎斷線了。當然這件事不全是阿嬤的錯，因為媽媽後來又嫁人了，有了家庭，為了生活所逼，根本無暇也無錢南北兩地奔波探我們了。

後來對媽媽的記憶，只能從阿嬤和叔叔的口中，拼湊起最簡單的印象。阿嬤說媽媽是壞女人，爸爸待她不薄，她不該給爸爸戴綠帽子；犯錯後，又無悔改的誠意。阿嬤說，媽媽再漂亮有什麼用！女人最重要的是三從四德。

叔叔對爸媽的復合一事涉入最深，也最同情媽媽。他們當初如何交往，結婚，乃至離婚，叔叔都應我的要求，一一告訴我。那時叔叔已經學佛了，他總結一句話說：「如是因，如是果；自造業，自受報。」又感慨的說：「淫人妻女，妻女人淫，天下沒有單方面佔便宜的事。」

據說爸爸和媽媽當年談戀愛談得轟轟烈烈，那時媽媽未滿十八歲，爸爸則未滿二十歲，也因此而出了事。媽媽則被外公毒打一頓，又告到警察局，爸爸還被嚴刑逼供。最後請民意代表出面關說，才圓滿這樁婚姻。這件事還在三十年前佔了報紙地方新聞兩天的版面，可見有多轟動了。連寫新聞稿的記者，也感動的在文章中祝福爸媽的婚姻。可是海誓山盟仍然敵不過現實的誘惑，及時間的磨損，該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結婚後，爸爸也很努力賺錢，還包攬工廠代工，當二包的老闆，有一票工人和我們同住。後來賺了一些錢，生活開始靡爛，花天酒地，在外面玩女人，常常三更半夜才回來，或徹夜未歸。叔叔說爸爸犯了最嚴重的錯誤，就是「輕敵」和高度的「自信」，不懂得保護媽媽，才讓別人有機可乘。因為爸爸又高大又英俊，認為媽媽很愛他，不會中途變節，晚上常常放心的留下媽媽和我及妹妹三人，面對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工人在同一間公寓裡面。日子一久，近水樓臺，乾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以後，爸媽幾乎天天吵架，爸爸還打媽媽，媽媽就離家出走了，還鬧離婚。阿公阿嬤也北上處理。叔叔居中斡旋，爸媽才回心轉意。阿嬤原諒了媽媽，但有個條件：不離婚可以，搬回南部老家住，乖乖在家帶小孩，不要出去工作。媽媽認為不信任她，對她的「就近監管」。叔叔向阿嬤力爭也無效。於是談判破裂，離婚。媽媽自己做錯事，自知理虧，什麼條件也不敢提出來。爸爸就帶著我和妹妹搬回南部，和阿公阿嬤住在一起。媽媽連探望我們的權利都被剝奪，只能偷偷的進行。

有好幾年，爸爸沒再結婚，卻拼命玩女人，像是在報復，也像是不信任天下所有女人，認為都是水性楊花。直到繼母阿姨出現，才改觀。第一次阿姨來我家時，阿嬤怕我們像兩個拖油瓶，壞了爸爸的婚事，請姑姑帶我們去她家避避風頭。我當時非常惶恐：「阿公阿嬤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把我們當祭品！」那時心中有說不出的苦。阿姨直到訂婚後，才知道多兩個女兒，她後來說她也很後悔，很想退婚。唉，我們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蟲啊！

我和繼母阿姨後來會建立互信的原因，說來很可悲。因為爸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再也不相信天底下的女人有真情愛，總是過度防範阿姨。有時阿姨有事晚回來一點，或未事先報備就出去，讓爸爸回來看不到人，都會開庭審問，甚至狠狠的揍阿姨一頓。以為阿姨出去和男人搞曖昧，讓他當烏龜。我那時已經上國中了，就跪在地上，抱著爸爸的腿，哭著求爸爸不要再打阿姨了。爸爸因為疼我，阿姨就少挨幾下拳頭。我們才開始推心置腹。

由於阿嬤照顧我們太操勞，先撒手人寰了。我讀大三時，阿公也走了。那時我唸書、就業都在台北；妹妹高職畢業後，也上台北工作。我們是有預謀的，因為媽媽住那裡。此後再也沒有人能阻止我們去追尋母愛的夢想了。

媽媽很有心，想彌補我們不幸的童年。可是我竟然發現，因為生活習慣不同、際遇、時空環境也不一樣，話題變得無法交集，只剩下不該存在的客套和陌生，比繼母阿姨還陌生。期待已久的母愛已經變質。原來親子關係不只是建立在母子親情上，還有共同生活所建立的感情，及陪子女成長。十多年的隔閡，那一道鴻溝深廣的像台灣海峽，怎可能一步跨越。我並不恨媽媽在我們最需要她的時候，離我們而去；卻遺憾那一份殘缺的愛，再如何細心彌補，仍然有裂縫，不可能圓滿。

那天晚上，和妹妹留在繼父和媽媽家過夜；才睡沒多久，忽然驚醒，想起報紙上常刊登的新聞：「繼父獸性大發，姦淫妻子和前夫所生的女兒！」我必須防範，馬上披衣而起，鎖上所有門窗，然後睜眼到天亮。那一夜，竟是前所未有的漫長。我忽然想起了叔叔送給我的佛經中的一句話：「不寐夜長，疲倦道長；愚生死長，莫知正法。」我恍然有所體會。也知道叔叔為何要去出家修行了。

我曾問：「叔叔，你為什麼不結婚？」「『結婚是戀愛的墳墓』這句話，你聽說過吧！還有，難道要再複製一對像你爸媽一樣的夫妻，及兩個像你姐妹一樣苦命的子女。妳只是我的姪女，我就對妳放心不下，尤其是妳的眼淚，幾乎把我的心融化了。要換成是我的女兒，我該如何的牽掛！想想看，我哪敢結婚生孩子。愛，不論是親情或愛情，都只是債務關係，都是最甜蜜也是最沉重的負擔。」

「可是你後來為什麼連女朋友也不想交了？」「愛別人，是很痛苦的事，愛得越深，越擔心害怕失去，整天患得患失。被愛，像獵物、像俘虜，有的更像別人的財產，也不見得快樂。況且好的異性，你喜歡，別人也喜歡，追求時就格外的辛苦；得到了，也得小心的維護；如果追求不到更苦，得到後又失去最苦。所謂：『有求皆苦，無欲則剛。』有了愛情，還要有麵包才能維持，完成了這兩件事，還剩下多少的人生？而生命的意義，生活的價值，難到狹隘到只有愛情和麵包嗎！上白下雲老禪師說：『生命的意義，在發揮生活的價值；生活的價值，在饒益眾生的生命。』我深有同感。」

我後來交了男朋友，叔叔也已出家了，我請叔叔給我未來的婚姻，提供一些建言或忠告；「忠告?!」叔叔笑了，那笑容竟是如此的淒涼。「從妳爸媽的婚姻中，及妳們姐妹的不幸童年當中，妳得到的忠告已經夠多了，還需要忠告嗎！」叔叔後來又自言自語的說：「老鼠啃棺材------死的出不去，活的想進來。」      

我很後悔當時被愛情沖昏了頭，沒聽進叔叔的「忠告」；直到男友劈腿向我坦白懺悔，希望再給他一次機會時，我才聽懂了叔叔的話。也能體諒當初阿嬤的心境，因為阿嬤可以原諒媽媽的過錯，但不能相信她以後永遠不再犯相同的錯。我也一樣，我能原諒男友的背叛、不忠，但卻不再相信他。我們原本已論及婚嫁了，這次事件讓我決定和他做最普通的朋友。

失去了這份愛情，我曾痛苦的想自殺。後來一想，媽媽為了不倫之戀，害慘了我們全家，我怎能重蹈覆轍，為了愛情而自殺，讓爸爸媽媽和妹妹傷心難過，也辜負阿公阿嬤的苦心栽培。更深入的思維叔叔說過的話：愛別人是很痛苦的，被愛，也不見得快樂。生命的意義、生活的價值，不只是建立在愛情和麵包而已。愛，不論是親情或愛情，都只是債務關係，都是最甜蜜，也是最沉重的負擔。從我的不幸童年，及這次失敗的戀情，得到了充分的印證和很多的體會。

佛經說：「不寐夜長，疲倦道長；愚生死長，莫知正法。」又說：「欲脫生死，免諸輪迴；先斷貪慾，及除愛渴。」生死的苦果，都來自貪愛的集因；而愛的慾望如山谷，永遠填不滿，不論如何的追求，得到的只是一份殘缺的愛，無法滿足，卻種下未來生死輪迴的苦因。我決心出家修學佛陀的正法，斷除貪愛的集因，不願再像今生一樣的受苦。上白下雲老禪師說的好：「生命的意義，在發揮生活的價值；生活的價值，在饒益眾生的生命。」女人的生命、生活，可以不只是柴米油鹽，也不一定要奶瓶、尿布，也非得要有公婆、丈夫、子女不可，女人也能出家學佛，行菩薩道。為了感念叔叔的啟蒙之恩，我克紹箕裘的，也選在叔叔出家的同一天出家。

再會了，愛情；再會了，親情；再會了，那一份殘缺的愛。感謝你們幫助我成長，讓我得到太多的體會。剃度時，我沒有哭，我和叔叔一樣，有一抹欣喜。因為我對世俗的一切已了無憾恨。並對未來充滿信心。希望龍華三會再相逢，一同聽聞法真宗。

編者按：《華嚴經‧二地品》云：「邪婬之罪，亦令眾生墮三惡道。若生人中，得二種果報。一者，妻不貞良。二者，不得隨意眷屬。」《十善業道經》云：「若離邪行，即得四種智所讚法。一、諸根調順。二、永離喧掉。三、世所稱歎。四、妻莫能侵。若能迴向菩提，後成佛時，得佛丈夫隱密藏相。」──值此價值混淆時代，守此戒更顯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