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禪夢

文/恕

雲老禪師《休庵禪案》〈無門關討〉.

〈二僧捲簾〉:

  舉:清涼大法眼,因僧齋前上參,眼(法眼)以手指簾;時有二僧,同去捲簾,眼曰:「一得一失」!

  無門曰:且道是誰得誰失?若向者裏著得一隻眼,便知清涼國師敗闕處;然雖如是,切忌向得失裏商量。

  頌曰:捲起明明徹天空,太空猶未合吾宗,爭似從空都放下,綿綿密密不通風。

  野老曰:捲簾見太空,太空仍難坦露全貌,放簾遮太空,太空仍在門外;捲起放下,都不礙自在,故而不用外此一舉。但,國師指簾,其意何在?莫非透的是一指探月,簾礙視野?不!太空果真明徹,探月實屬多餘,又何必以「手」指簾?再說,掛簾之時,原不在太空,豈又是捲簾尋星月,垂簾擋驕陽?

  大德!燈加罩,不是耽心飛蛾投火喪命,不是為了光亮刺眼;旨在莫讓風兒闖入,壞了燈的光澤,恰似門掛竹簾,不在擋住諸般污穢,願見風起留蹤!多少增加一分流暢,一分舒坦。雖然如是,但那畫上門窗,無簾無蔽,為什麼不見風影從空降下,讓屋裏少一分窒息?多一分寂靜?減一分騷擾?難道說:畫門設窗,旨在裝飾麼?倘若其意在此,那末,溪水無流,啼鳥合嘴,豈不是省卻許多麻煩。

  是以,禪不是畫,道不是歌,月不是指;雲天外,為一簾遮去那動的、靜的、色的、心的,以及能所變動一切的一切!

一、法眼宗的開創者文益禪師:

在中國禪宗五家中,法眼宗最為晚出,開創者是文益禪師(885~958),圓寂後,被南唐中主李璟諡為“大法眼禪師”,後世遂稱此宗為法眼宗。法眼宗在宋代初期極其隆盛,後來逐漸衰微。到了宋代中葉,法脈即告斷絕,其間不過一百年,從法眼宗的禪詩可體悟「生活即修行、修行即生活」,在體用不二、理事圓融上,闡發諦義。

文益禪師曾與同參道友各處參訪, 途經地藏院的時候,天下大雪,不能前行,於是三人便暫住休憩。隔日地藏和尚送他們到山門口,並問文益禪師:「上座尋常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說到這裏,地藏和尚便指著庭外的一塊大石頭,問道:「且道此石在心內?在心外?」

  文益禪師道:「在心內。」地藏和尚反問道:「行腳人為什麼來由,安片石在心頭?」

  文益禪師窘得無言以對,三人又返回地藏院,依地藏和尚法席下過了將近一個月,參不透石頭不在內、外及中間,也不離內、外、中間,這實相無相的佛法妙心,其實無量的智慧皆成於當前一念的靈活運用,凡耽於物相,取這捨那,皆是障道因緣。

二、一切現成 平常心即是道

文益禪師依止地藏和尚後,每天向其呈述見解,但是地藏和尚卻對他說:「佛法不恁麼。」文益禪師絕望的說:「那我真的是詞窮理絕了。」地藏和尚說:「若論佛法,一切現成。」文益禪師一聽,言下大悟,這段悟道因緣,對文益禪師思想影響很大,形成了“若論佛法,一切現成”的法眼宗風。

所謂“一切現成”是注重對目前“一切”的感悟,有“直指人心”的激勵。若石頭喻為“見聞覺知、色塵緣境”,既然“一切現成”,石頭只是自然而然地在當下,在一切處,就像佛性當體皆是,見色即見性。悟後的文益禪師常常接引學人,便設置事物的對立相讓他們去參,如“心與法”、“見與不見”、“得與失”,旨在啟發學人泯除對立的矛盾,只要學人一張口回答,就像二僧捲簾,陷入思維的陷阱中,就不能有所發現與突破,在禪的世界裡大放光亮與共鳴。

這幾乎成為法眼宗慣用的手法,例如:文益禪師曾指“竹”問僧:「竹來眼裏,眼到竹邊?」其實「聲塵生滅,動靜皆空」,聲不至於耳根,根不往於聲所,既無一物中間往來,則心境俱虛,聲不可得,文益禪師偏要設置“竹來”、 “眼到”的話頭,就是要讓學人陷入肯定、否定皆非的兩難境地。學人如果不悟,就會像一塊大石壓胸,無法領悟「諸法本無同異」,一切現成的諦義,就像文益禪師認為「道眼不通是被肉眼遮蔽了」,讓識心蒙蔽自性,便成了顛倒。

在「二僧捲簾」這則公案中並沒有指出誰得誰失,但是本體是無法訴之於言語表述的,兩位僧人「手一動便有邊畔」,從「體」一落入「用」,便有相對法的分隔,產生得與失的分別。以一個覺悟者來說,“遠離於斷常,世間恒如夢”,簾子捲起或放下,都不礙自在!何勞文益禪師手指?若能依體起用,依用證體,體用不二,就能透顯出一個不被任何意念所束縛的無心妙用的世界。(註一)

請看文益禪師與學僧一次的對話:

問:「如何是吹毛劍?」答:「?麵杖。」

問:「如何是大圓鏡?」答:「破砂盆。」

問:「如何是徑直之言?」答:「千迂萬曲。」

這對答看似截然對立,旨在斬除學人的分別心,如能跳脫得失相對的同時,禪境便自由自在地呈現了!心法自他本來不二,萬法不言自明,就是因為人的造作、自我侷限才產生問題,心生則“有相”,心滅“相也滅”,生死兩頭皆放下,體用一如 理事圓融,何愁不能解脫生死大惑! (註二)

而要達到“理事圓融”就要先瞭解關於“理事”的法義,雲老禪師在《弦外之音》一書中有提到:「....若果混水和濁水,同屬水性,不解『混濁』之因,但取彼此之相,是則『事理』無從出,無有『論點』,肯定落在『色相』之表;更何況佛法言『事』說『理』,總不離因果的關係,因緣的法則,少了關係和法則,便省略了要緊的『禪』之『疑』的誘因,『照』之思程,『悟』的修養結果!....」(註三)

三、頌曰:「捲起明明徹太空,太空猶未合吾宗,爭似從空都放下,綿綿密密不通風」

捲起遮蔽的竹簾,則天空清晰可見。但是太空猶未合吾宗,乃因習禪的首要便是要體悟這真空無相(徹太空)的心境,即使是晴朗如徹的天空,仍不敵禪宗的真實境;換句話說如果執著於這種空的境,便執於「空相」,並不是真正的開悟,因為太空不是什麼都沒有,有風雲雨電太多可認識的!

法眼宗汲取《華嚴經》、《楞嚴經》、《金剛經》、《圓覺經》、《唯識學》...等經典精華,發揚宗門,不受知解束縛,用“理事不二”來分析事物,說明「理不離事」和「從事入理」的義諦。若有事而無理,則滯泥不通。若有理而無事,則汗漫無歸,欲其不二,貴在圓融,這也是說佛法“一切現成”,並非人為安排,本來就是如此!在《大方廣佛華嚴經淺釋》(五)中,雲老禪師也表示:「..經中說六相,總相、別相、同相、異相、成相、壞相,此六相相互融和,不離不違,是緣起圓融之道。...」

故法眼宗看“空”亦符應此理,即對華嚴六相的掃除,讓「六相歸空,空又歸於一切現成」,所以其宗風重點在:「不只從境上悟“唯心性空”之理,還要使心體不落頑空,令禪者回到現實當下,除了理悟還要踐行。」

頌的第三、第四句說:「爭似從空都放下,綿綿密密不通風」,所以從空都放下,並不是再把簾子放下,以隔絕外緣,這樣便是「逃空」,其實逃空仍為「空」所轉,仍為空所縛;真正的證悟是連「空」的念頭都放下,讓外境和內心打成一片,“由凡入聖”後應當再“由聖入凡”,從聖凡一如出發。

因此野老(雲老禪師)說:「捲簾見太空,太空仍難坦露全貌,放簾遮太空,太空仍在門外;捲起放下,都不礙自在,故而不用外此一舉。」在這二僧捲簾的公案裡,徹見太空,此是外在境界之空,是對外不起念,不為外境所染。但禪的真境則是空諸所有,內心的“空”念也要一起空掉,到達內外皆空,當功夫成熟,即得完滿之“無漏智”。

四、結語

看!風拂著簾兒也飄起牆上的日曆,這時突然一位老和尚走過來,以手指著日曆,這麼一指,你想會不會兩僧立刻走近日曆旁,慣性的去撕日曆或翻日曆?干卿底事!以人的習氣,總認為日曆是讓人數日子用的,而不去契會老和尚的禪旨,老和尚以本分事接人,也許是看徒弟聚眾閒聊,想點撥其「歲月不可玩忽,勤於修習不要懈怠!」但是弟子礙於領悟力,不能從“有”的現象中去發現“佛法妙音”的活潑暢演,去體悟“空”裡面的價值內涵。

在每一個美麗的早晨,當你捲簾,有否聽到文益禪師隻手的聲音?其實萬仞峰頂高高立,與十字街頭紅塵的囂惱,世出世間法,無礙一簾之隔!禪真是坦蕩蕩的,一切明白,一切現成,所謂「自古露堂堂,遍界不曾藏。」你看午后斜陽懶懶的照在廟口,一位老人坐在階前,腳邊有三、四個大小不一的南瓜,還有一個磅秤,內心不由生起以下的對話:

「老伯!這瓜一個多少錢?」

「無價寶。」

「那為何拋家傍走,拋頭露面?」

「等著秤量!」

「秤子哪能秤出瓜甜與營養?」

「有不甜的瓜嗎?」

「秤自秤,瓜自瓜。」

「畢竟是老王賣瓜。」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空氣、陽光、水。」

「仍在得失之間!」 

接著我二話不說,乾脆把秤覆在瓜上,轉身就走....。

最後藉著野老(雲老禪師)末後所言:「禪不是畫,道不是歌,月不是指;雲天外,為一簾遮去那動的、靜的、色的、心的,以及能所變動一切的一切!」 

註1:《頓入悟道要門論》〈雲老禪師決疑〉:「汝自家珍寶一切具足,使用自在,不假外求,隨身受用,無法可取,無一法可捨,不見一法生滅相,不見一法來去相...」

註2:雲老禪師的《圓覺之道》:「...一切處無心,畢竟清淨,倘若無心,諸法即無生滅,是以法從心生心滅,如冰與水、相與色...為同為異?於世法體用不同,於出世法,其性一也!諸法「如如」故!」

註3:《白雲心語1》:「認真修學的人,無論時地都在觀察事理的變化和作用,從觀察的過程中,發現什麼是與道相應的,與生死有關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