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最初的悲憫與熱誠──殯儀館誦經見聞有感

文/痴人

    信徒的親人往生了,靈堂設在殯儀館,禮請本寺的出家師父去誦經。這次水牌排到我,少不得去濫竽充數。

    想起小時候,最怕的是鬼、死人和棺材,大概是聽父親講鬼故事聽多了,產生的後遺症吧。想不到後來出家,偶而必須出去誦經、助念,竟和死人與棺材結下不解之緣。人生的際遇的確非常奇妙,不是凡人所能預料的。

    認真的分析起來,其實我並不是怕這些,而是怕「死」。我常自我安慰:怕死也不是壞事,至少會主動依賴、信仰宗教,於學佛、出家的路,也有正面的助力。總比天不怕、地不怕,甚至不怕天理昭彰,因果報應要來得好些。

    將到殯儀館時,極目四望,盡是與殯葬行業相關的店面。料想店家賣其他的東西,也沒人會上門光顧,因為大家都怕到殯儀館周遭觸霉頭。而原住戶心裡也一定毛毛的,於是搬的搬、賣的賣,改行的改行,最後只剩殯葬業者能生存。大環境的影響,如此巨大,想改變也不可能。我忽然想起古代的亞聖孟子,如果孟母不堅持三遷,孟子後來一定也是殯葬從業人員,不可能成為偉人。現在的房屋銷售廣告,打出「千金買房,萬金買鄰」的字眼,的確也有道理的。

    這次誦經,只是在殯儀館逗留幾天,就看盡了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和悲歡離合。

    在南部,殯儀館和火葬場兩者,幾乎都近在咫尺,甚至在同一個地方。所以告別式完後的出殯發引火化儀式徒具形式,但也儘量遵古法製,把樣子做出來。

    一般的出殯隊伍,如果有師父誦經的話,都是師父帶頭引路,再來是靈車,後面綁著長長的一條帶子或繩子,親人執紼披蔴戴孝相送。而靈車前面懸掛著亡者的遺照,有七老八十的,也有年紀輕輕的。後面執紼的隊伍,有浩浩蕩蕩的一票人,也有零零星星的三四個人的。最多時,一天有十多隊經過。

  現在已好多了,剛出家時,我每看到靈車前面懸掛著年輕的男亡者的遺照,後面妻少子幼,孤兒寡婦,三四個人執紼的隊伍的景象,惻隱之心一時生起,總會不知不覺的一陣鼻酸。因為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長夜漫漫,他們何時才能睹見黎明。設身處地,如果我是亡者,想著妻子年輕貌美,就得守寡一生;兒女年幼,就失去父愛,我怎能放心離開人間,怎能死得瞑目。

    既然如此,人為什麼不活久一點?料想死者一定會坐起來抗議:「又不是我自己願意死的,我也想多活幾年,和妻子白首偕老,共享含飴弄孫之樂。有些事,不是我們凡夫能作主的。」至少多注意身體健康,不過度消耗,多運動,定期做健康檢查,也能延長壽命,這些事,普通人都做得到。這次一定是活人來向我抗議:「師父,你『吃米不知米價』,身在空門,不知凡間事。現實的世界裡,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民生必需品什麼都漲價,只有薪水不漲,反而減薪,又放無薪價,更到處裁員。這種倒霉事,不知什麼時候會輪到我,擔心害怕沒飯吃,就少活了多少年了,運動有用嗎!又時代越進步,基本配備愈多,一個月的最低消費也跟著水漲船高,什麼電腦、手機、機車、汽車……外加健保費、國民年金、助學貸款、房屋貸款等等,不拚命賺錢,怎麼過日子!」

    說得很有道理。難怪釋迦牟尼佛會說,娑婆世界是苦海。追根究柢,苦的根源,都因不知一切唯心所現,自心取自心,是癡;追逐物欲,起貪起瞋,而造業受苦。經典才說:「有求皆苦,無欲則剛。」又說:「多欲之人,多求欲故,苦惱亦多;少欲之人,無求無欲,則無此患。」

    其實經典上,到處都說:「布施得大富。」「持戒得生天。」「殺生得多病短命報。」「戒殺放生得長壽。」而心經更開宗明義的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苦厄指的是生老病死、愛別離等苦。透過修行,有些事還是能作主的。所以我有時會勸進在家居士,有空多看佛經,學靜坐止觀。他們都說:「很忙,抽不出時間。」但人總有生病死亡的時候,再忙,都得萬緣放下,去看醫生,或接受死神的徵召。平常時候,卻反而偷不得浮生半日閒。生活的重擔固然沉重,責任、義務也非盡力不可。然而人命無常,也該對自己慈悲一點,為來生的去路預做打算才對。

    而小時候,與孤兒寡婦的傳說,又一一浮現腦際。

    有一位婦人,本來夫妻非常恩愛,沒幾年,公公、丈夫相繼撒手,留下一門的孤兒寡婦,最大的孩子,才讀國小三年級,一家人毫無謀生能力。她雖有心守節,婆婆卻作主為她再招贅個男人,以養活全家。她無奈,跑去亡夫墳前哭訴,又向婆婆據理力爭。婆婆向她「曉以大義」,所謂名節事小,保全名節得犧牲全家的性命,兩者孰輕孰重,請她冷靜三思。她頓時啞口無言,不再抗議命運的不公平,接受婆婆的安排。正如古人說的:「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又據報載,大約是民國四、五十年代,國共長期對峙,蔣介石念念不忘反攻大陸,不定時派遣偵察機深入大陸,搜集資訊。那個單位應該叫做「黑蝙蝠中隊」吧。其中有一架飛機被敵人炮火擊中,飛行員跳傘被捉。國軍以「為國捐軀」告知家屬。那位飛行員的太太非常年輕漂亮,引來不少好逑的君子。她卻立志守節,並存著一線希望,以為丈夫沒死,總有一天會再回來。等了幾年,希望越來越渺茫,微薄的撫卹金也花光了,已無隔日之糧,孩子總得讓他們繼續吃飯、求學。空有理想守節,惡劣的現實環境,卻由不得人不低頭。為了生活,為了孩子,只好接受另一個男人。

    但還是有但書,如果有一天,丈夫回來,那位男人要無條件退出,讓他們夫妻團圓。男人滿口答應,還立憑證。經過十多年後,前夫被中共釋放回台,找到了她。她立刻向現任丈夫要求履行約定。那位男人真是個鐵錚錚的漢子,一諾千金,真的割愛,自己搬到養老院去住。她們夫妻團圓後,搬到美國重新過日子。

    這些可歌可泣的孤兒寡婦故事,使我深深體會到,男人在娑婆世界已夠苦了,身為女人更苦。色身穢惡不淨,情執又比男人重,情執表現在母愛及愛美的天性上,所謂「女為悅己者容」,在乎自己的外表,更在意別人的感受。於愛情方面,很容易淪於癡心、專情,從一而終,因而比男人更患得患失。於家庭、社會上,又不能和男人平等待遇。最明顯的是,男孩子比較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女人無才便是德,懂太多,會挑戰男性世界的威嚴;又女人書讀得再多,嫁出去也是別人的,所以普遍的,教育程度比較低落。又,同是父母的兒女,兒子有權分財產,女兒如果也回來爭祖產,連鄰居都看笑話。男人搞外遇,或逢場作戲,司空見慣,家庭、社會也多方寬容、諒解;女人有外遇,或當小三,會被罵得體無完膚,為家庭、社會所唾棄。

    所以佛經說,女人業障較重,少修男人五百劫,殷殷勸勵捨去「寧為女人」的執著,以成就男身。又說女人不得做佛、轉輪聖王、天帝釋等。經典中也提到,菩薩修行,完成第一大阿僧祇劫後,破除分別我、法二執,進入初地,初證法性,永為男身,再不投胎為女人。除非度生需要,才會受生女身。

    右邊的靈堂,亡者為男性,生前在公家機關服務,才三十多歲,就升上中級主管,可想而知有多敬業和能幹了。只可惜,才高陞不久,就死在任上。奉勸大家,「賺錢有數,性命要顧。」「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最要緊的是,「莫謂老來方修道,孤墳都是少年人。」學佛修行宜趁早。

    左邊靈堂的男性亡者,享壽一甲子。來頭可不小,據說是南部某大醫院的院長,又在大學當教授。按理說,名醫妙手可回春,能把病患從鬼門關裡救出來,自己一定非常注重健康,會按時做檢查,病發之前的特徵症狀,也都瞭如指掌,一定能提早預防、治療。雖然說世上沒有不死之人,而醫生有更多的醫學常識,又仁心仁術,積善積德,活個七、八十歲應該沒問題,不至於只活六十歲。這就得從長遠及廣泛的方面探討了,不能只就今生懸壺濟世,行善救人,卻不能得長壽來說。

    佛經中說有三種業,一者,現世造業,現世受報;二者前世造業,今世受報;三者,前前一世,乃至無始以來造業,今世受報。那位院長應該是屬於第二或第三種,過去世造不長壽之業,今世受不長壽之果。但他今生行醫濟世,又當教授傳授醫術給學生,造就更多的醫生去救人,來生必感長壽之果。

    聽說醫學院的學生,要成為醫生,必須慎重的發誓,其誓詞曰:「我對人類的生命,自受胎起,即始終寄以最高的尊敬,即使在威脅之下,我將不運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道。」很崇高的理想與情操,幾乎就是菩薩心腸了。

    十六年前,亡母住院其間,我親眼目睹醫生、護士視病如親的一幕,至今仍感動不已。

    那是在南部的一家大醫院,隔壁病床病患,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姐,患白血球過多症,高燒不退。家屬卻誤信偏方,私下殺雞宰鴨燉補給她吃,以增強抵抗力。結果更助長白血球的氣燄,病況垂危。家人大哭,急忙求助護士,護士聯絡值班醫生。一群醫生護士用跑的,衝到病床邊急救,就好像急著救自己的親人一樣。慌張、沉重的腳步,震動得地板大聲作響,驚動所有的病患家屬,都出來走道圍觀。那位小姐的母親,跪求醫生救救她女兒,說女兒如果死了,她也不想活了。醫生卻很淡然的說:「救人是我們的天職。」請她不要跪,趕快起來。

    由於母親進出醫院頻繁,且一住院都是十天以上,我責無旁貸的負起照顧的重任,因此和護士混得很熟。有一回聊開了,衷心的稱讚她們很盡職,且很勇敢。其中有一位護士,向我告白一段不曾告訴別人的祕密。說她剛從護校畢業當護士時,照顧的第一個病人,她把他當成自己的親人一樣看待。不久病人死了,她哭得比病患的家屬還慘,且難過了很久。經過了這幾年,已能平常心面對,知道生老病死是世間人所不能避免的,只要盡職的做好護士的工作就好了。

    我當時只覺得,那位護士好像從感性變理性,成熟了。現在出家久了才知道,這叫做變「職業性」了,已失去原先的悲憫和熱誠了。就如學佛的人一樣,「學佛三天,佛在眼前;學佛三年,佛上西天」了。又如殯儀館的殯葬從業人員,甚至誦經的法師,起初一定也有悲憫與熱誠,面對生離死別的緣境,也容易產生共鳴,引發內心的感動和悸動,而能有所體會、發現,也會領悟到人世的無常,凡事不必太計較,看開點,看淡點。久而久之,已能和那位護士一樣,以平常心面對人世間的生老病死,只要盡職的做好自己份內的工作就好,變成「職業性」了。畢竟死的人又不是我,也不是我的親人,與我無關。一旦不幸降臨到我們頭上,第一個反應卻都是「為什麼會是我」,既不能再用平常心看待,也「理性」,「職業性」不起來,只有「感性」了。

    所以有人說,偶而到醫院、殯儀館看一看人世間的生老病死,和生離死別,會激發我們的出離心和菩提心。這點我是認同的。如果在那種場合待太久,不一定還有出離心和菩提心,可能只剩下「平常心」、「理性」和「職業性」。說得更白話一點,叫做已經「痲痺」了。

    既然痲痺了,就再也沒有覺悟的機會。既然以平常心看待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死也就沒什麼可怕了,何必精進的修行,去了生脫死,大家都不修行,不也過得好好的。只是出家人身份不同,因為今天我以出家人的角色,誦經超度亡者,開示他們。出殯時,又在前引導他們。不只是亡者,連孝眷、旁觀者,都把出家人當佛菩薩般的依賴著。而我真能超度、引導他們嗎?那是要有修養的。等到那一天,輪到我自己也成了告別式的主角,請誰超度我,引導我!自己不能超度自己,引導自己,那我之前為什麼還去引導、超度別人,難不成「一盲引眾盲」!

    以前,在家居士如果問我:「師父,你出家幾年了?」我總會很心虛的回答:「二年。」「三年。」或「五年。」為什麼會心虛?因為居士會馬上補一句:「才出家五年喔!」現在居士問我同樣的問題,我一定很正經八百的告訴他們:「十三年了。」已很少有人會再說:「才出家十三年喔!」揮別了菜鳥的青澀,內心不免洋洋得意,以為自己修得還不錯。

    但是這次再度面對殯儀館所上演的生離死別的戲碼,檢視、反省自己的心境,才知道,出家久了,有什麼用,不過是馬齒徒增,虛耗更多的信施而已。不但毫無長進,於生死依然不能作主,還把剛出家的那份悲憫與熱誠遺忘得差不多了,和那位護士及殯葬從業人員一樣,只剩下「平常心」、「理性」和「職業性」,心態已快痲痺了,成了無感。那份平常心,平常到忘了自己還是個不斷造業受報的六道眾生,已然淡定到好比是一個出離三界的人,生死早就與我無關。人世間的生離死別,已很難引發我內心深處的感動與悸動,而生起無常、苦、無我、空的精進出離動力。是什麼原因?太平飯吃久了,忘了人世間的滄桑!還是在山裡面住久了,和現實世界脫了節!

    不管什麼原因,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再做心靈重建,找回最初的「悲憫」與「熱誠」,即是待人如親,將心比心,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之心。因為缺少這兩樣,還行什麼菩薩道!至少,不悲憫別人,也該悲憫自己,早日得出生死苦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