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擔板漢

    忍字七劃,好記又好寫,卻最難做到。

    好記是因為忍字心上一把刃,望形生義,一看便懂它要想表達的意思。有些事想做又不能做,想爆發又不能爆發,想不去做,卻非做不可。彆在心上,如一把利刃插在心頭,難過又難受,又非勉強承受不可。的確,忍的本義,就是要去承受一些什麼,而予以包容,進而化解。

    忍最難做到,是因為牽涉到貪與瞋,而世上沒有不貪不瞋之人。當然貪、瞋的背後,一定有癡做原動力。

    忍,在佛法裡,是六波羅蜜之一,施、戒、忍、進、禪、慧。修行這六種,可以出離生死苦海,到涅槃不生不再滅的安樂彼岸,故稱為波羅蜜。

    六波羅蜜是循序漸進的,也是互為關聯的。循序漸進者,先要有施的捨心,戒的堅持,才談得上行忍。於內外身財不那麼計較執著,能利益他人是施。不傷害、侵損一切有情眾生,縱使眾生加害、侵損於我,也不起心報復是戒。也就是師父雲老禪師所說的:「不傷害別人,自己也不要受到傷害,如果有能力的話,儘量幫助別人。」為成就施與戒的功德,而行忍。

    互為關聯者,如釋迦世尊行菩薩道時,施捨無數頭目髓腦、國城妻子,乃至為歌利王割截身體,種種諸苦,不生瞋恨,不忍無以成就。受持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從五戒、比丘戒到菩薩十重四十八輕戒,種種條文的約束、限制,不得為所欲為,要想持戒清淨,也必須安忍。修行精進、禪定、智慧的過程,曠時費日,孤獨寂寞,身心俱疲,在在都要安忍的功夫,才能承受、化解。忍於五度如此,五度於忍的關係,請參閱六百卷《大般若經》。

    忍既然那麼難修,為什麼還能堅持下去?只為釋迦世尊,自己親證涅槃的彼岸,再說法度人,僧伽依之修行,各自證得三乘涅槃。「信佛、學佛,可以成佛。」學佛的人,於三寶信心不移,於解脫、涅槃渴求不已,以此為原動力,故能堅忍不拔、前仆後繼的修行忍波羅蜜。

    又,身為娑婆世界眾生的我們,於行忍卻也佔了點便宜,因為「娑婆」的本意就是「堪忍」。不但堪忍苦,又能適應不同的環境,去調整自己的心態。堪忍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乃至六道輪迴、三途之苦,而不思出離。還苦得很心甘情願,很習以為常。過去的苦還沒承受完,又急著造作新的苦,彷彿沒受點苦,就不算生而為人似的。正因為成就了這份超強的能耐,所以雖然造業勇猛,在承受苦的果報時,有堪忍力,也能耐得住苦。一旦幡然悔悟,改惡從善,學佛修行時,也一樣勇猛,有堪忍力,不怕辛苦,精勤懺悔,修學戒定慧,而比其他世界的眾生,更容易、更快成就道業。

    這些話絕非虛言,試想看我們人類,順境時,凡事都要「講究」;逆境時,又凡事都可「將就」,不就是最明顯的例子嗎?太平的日子,豐衣足食慣了,每天山珍海味,住有樓房,出有轎車,還嫌日子無聊。遇到天災人禍,或戰亂逃離的日子,有東西吃,不餓肚子,就很不錯了。能找到稍許避風的地方過一晚,就很心滿意足了。甚至能逃到安全的處所,雖身無長物,前途茫茫,慶幸自己小命還在,有命在就有希望,也夠我們謝天謝地了。

    正因為娑婆世間,興衰榮枯苦樂無常。逆境受苦時,不但能增長堪忍力,在適應環境,調整心態時,更有機會體會、發現、覺悟到“苦、空、無常、無我”的道理,而轉為道的增上緣,所以更易成就道業。

    不只佛教談忍,儒家及世俗人,也處處教人要忍。儒家說:「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世俗人也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又說:「忍一時氣,免百日憂。」但是這種世俗的忍,就好比「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或「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似的,如石壓草,雖暫時迫於形勢,不生瞋恨能忍,而情緒、心結,或問題並沒有化解,或者只是蓄勢待發,並不能體會、發現或覺悟到什麼,根本與道不相應,與生死不相關。

    而佛教談忍波羅蜜,是能度生死海,到涅槃岸的方法。正如《金剛經》所說:「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瞋恨。」又說:「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故得人無我、法無我,而能「成就於忍」。何謂一切法如幻?楞伽經中佛解釋為:「然不實一切法速滅如電,故如幻。」

   《大般若經》則說,三輪體空為波羅蜜。也就是無能忍的人,所忍的對象,及中間行忍的行為,稱為忍波羅蜜。《楞伽經》更說波羅蜜有三種,謂世間、出世間、出世間上上。世間為人天所修,出世間為二乘,出世間上上為菩薩。又說六波羅蜜滿足,得成無上正等正覺。

    但是我們凡夫,根本做不到被割截身體,不生瞋恨。只被蚊子叮了一口,趕牠走了,不死心又來,爛戲重演幾次,就快逼近忍的上限,無明火一冒上來,沒打死牠,已經覺得很有修養了。何況我是最沒資格談忍的,因為太感性,太容易衝動,瞋恨心又重,常常控制不住,一把無明火,就燒盡功德林。也因為這樣,所受到的傷害,所吃的苦,就比別人多,更深切的體會到忍的重要性,至少也要學習世間的忍波羅蜜,才能不失人身。師父說:「佛法不離世間法。」世間法也是佛法的基礎,只是多了我相乃至壽者相,不能「離一切諸相」,所以稱為凡夫。

    在千佛山,師父雲老禪師的心地發明:靜坐止觀,五蘊調理,想行之間建立間隔。面對色塵緣境,心法和色法相應以後,產生了感受,接著就有了想法,「想怎麼做」,或如何面對,怎麼應付。想行之間如果能建立起間隔,不馬上行,把想做個調整,從原有太多缺失的想,到缺失變少的非想,最後到近於零缺點,或完全沒有缺點的非非想;再去行,所得到識的結果,必然是圓滿的。

    可我們無明煩惱一大堆,貪瞋癡熾盛,面對美好的事物,樂受一生起,貪欲之想便相應,不管屬不屬於自己的,合法或非法的,總希望據為己有,於是千方百計的付諸行動,就完成了識的不好的結果。或遇到違逆的境界,苦受逼心,瞋恨的念頭揮之不去,強烈的要除之而後快,或讓它儘快消失。不管用陰的,或擺明的,一定要達到目的不可,也一樣完成了識的結果。

    因此,面對緣境,如果沒有忍的修養,一定是直覺反應,或五蘊一氣呵成。緣起是什麼,過程、結果就是什麼,毫無調整的空間。因為有忍,而有緩衝,想行之間才能建立間隔,產生空相。依於這一段間隔與空相,去多方面及深入的想,衡量利弊得失,研究、分析、認識,進而有所體會發現。這些發現不一定都能了生脫死,成就道業,至少行之後,缺失會減少許多。否則,一定是罵報罵,打報打,瞋報瞋,冤冤相報無時了;或順著貪欲之心,造業無算,而三途有份。

   《密嚴經》說:「名是徧計執,相是依他起。」《楞伽經》則說:「相、名是妄想自性(徧計所執),妄想是緣起自性(依他起性),正智、如如是成自性(圓成實性)。」二者雖同是唯識經典,前者為相宗,後者被歸類為性宗,故所說有差別。而《瑜伽師地論》說:「若於依他起,遠離徧計執,當體即是圓成實。」又說:「徧計所執是『相無自性性』;依他起是『生無自性性』;圓成實是『勝義無自性性』。」依《楞伽經》的解釋,所謂相,就是眼識乃至意識所照的色乃至法。依相立名,是為名。也就是語言文字。為什麼語言文字是「相無自性性」,於萬事萬物,為它取名字,而起言說,所以名是強加上去的,是假立的,是客不是主。名歸名,萬事萬物歸萬事萬物,不會說火就冒火燒口,談水就出水濕衣,講錢就有錢,言車便有車,所以無自性。語言又是依於喉舌唇齒胸腔腹及八種識等緣而發聲,依於「平上去入」四聲(即古代作詩引用的平仄)而成韻。文字比類可知。所以《密嚴經》把它稱為依他起性。

    然而,即使懂得這些道理,沒有實際的修行,一遇順境、逆緣,人的貪瞋之心一起,忍無可忍,仍造口業。正如古人說的:「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親行。」口業又細分為妄言、綺語、兩舌、惡口。經典說妄言乃至惡口,「能令眾生墮於地獄、餓鬼、畜生。」罪畢為人,仍有很多不如意的苦的果報。經典中才說:「夫士處世,斧在口中;所以斬身,其由惡言。」俗話也說:「利劍傷人痕易合,惡口傷人恨難消。」人家恭維我、讚歎我,就夠我快樂很久了。惡言咒罵我,就像少了一塊肉那樣的難受,且怨氣難消。

    不久前,報紙的影劇版刊了一則新聞,娛樂界票選「講話不經大腦」的藝人排行榜,有很多大牌藝人上榜。榜首是個男歌星,平常還不錯,就是不耐煩記者激他,情緒控制不佳,忍不下來,就爆出不得體的話來。如記者問他:「什麼時候結婚?」他馬上直覺回答:「你死以後。」因此榮登「講話不經大腦」藝人榜首,實至名歸。這位藝人很有才華,外表又很帥氣,很討人喜歡。只因不能忍,白璧染塵,很可惜。

    又有一位名嘴,上電視節目受訪時,罵人「腦袋裝屎」。對方告他毀謗、妨害名譽。結果被起訴,罪名成立,得不償失。由於心直口快,說話不經大腦,忘了有些話必須忍在心上,不能說溜嘴,而造成傷害。若以學佛的角度而言,如果只有傷害,毫無利益,即使是真的,也不能說。何況不是事實,因為腦袋裝的肯定是腦細胞,不可能裝屎。難怪會被告,還遭起訴。

    這世上有很多難以忍受的事,最熟悉的就是上癮,也就是養成了習慣,被套牢了解不開。什麼事情一旦上癮了,時候一到,不滿足它,簡直食不知味,睡不安穩,甚至生不如死。據說有一個人好賭成癮,賭到妻離子散,家產敗光,他才驚覺,不戒賭不行了。於是每發誓戒賭一次,就剁掉一根手指以明志。後來十指都剁光了,賭癮還在,改用腳拿撲克牌,繼續賭。這是小時候,流傳在家鄉的一則傳說,很具有教化的意味。

    又有人知道煙、酒、檳榔不好,後來戒是戒掉了,而過程真是苦不堪言。過來人的說法是,癮一上來,不去滿足它,得忍受如「萬蟲囓心」的痛苦。雖然經典說:「有二健兒,一者自不造罪;二者做已能悔。」我總覺得,能忍住不犯,才是上著。犯後再來忍痛改過戒除,已是下策,因為已造成第二次傷害。為什麼要養大心腹之患的萬蟲,來囓自己的心;而後為了消滅蟲患,再動干戈,勞苦身心。

    等待的日子,最難忍受,也最容易把時間空過。記得以前當兵,有的兩年,有的三年,又苦又難捱,還怕女朋友鬧「兵變」。尤其是抽中「金馬獎」,駐防金門、馬祖,那時兩岸長期敵對,劍拔弩張,擔心仗真的打起來,戰死他鄉,再也回不去台灣。那種無依無助,沒有明天的心情,讓等待的日子更為漫長。忽然想起有人說:「讀書能改變命運。」古人也說書中自有千鍾粟、黃金屋、顏如玉。與其做無聊的等待,何不充實自己的學識專長,和知識經驗,日後用得上,日子也容易打發。就這樣,忍著孤獨,無聊,重拾書本,把部隊裡的圖書室的書,只要能引發我的興趣的,幾乎把它看完了。日子反而變有趣了,也多學了很多的知識經驗,更有了堪忍力,終於很快的就退伍。至今回想那段歲月,如果勉強要說遺憾的話,就屬沒看過一本佛經,因為圖書室裡面沒有這些。

    類似的事情,以後常常發生,我也發現了其中的一些道理。人生的某些階段,當時可能痛不欲生,或度日如年。事過境遷之後回想,其實當時還可以做些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或把事情做得更好。只因為不能忍耐,而讓日後遺憾、後悔。人生的道路上,難免有跌倒、低潮、遭遇挫折的時候,可以選擇療傷,或暫時休息。但是休息不是躺在那邊睡大覺,或自怨自艾,或等著人來施捨、憐憫。而是要再充電,準備足夠的資糧,再次奮起,迎向明天的朝陽再出發。俗話說得好:「幸運之神,不會眷顧毫無準備的人。」失去了舞台,或沒有舞台的人,不是急著再去找舞台。而是要再提昇、增上自己的本領、本錢,機會一來,能東山再起,或白手起家,開創出自己的事業王國;或努力成為伯樂眼中無可替代的千里馬,則何愁沒有發揮的舞台。低潮、挫折要忍。準備資糧也要忍。再出發更要忍。

    記得民國五、六十年代,工商業還不太發達,物資也不充裕。很多人為了生活,離鄉背井到都市打拚,親人、情人、夫妻得忍受愛別離苦而分隔兩地,都靠書信、公用電話,久久聯絡一次。每接到一封家書,或傾訴相思的情書,都會窩心好幾天,期待有一天,能長相廝守,或共享天倫。後來終於能天天在一起了,同在一個屋簷下,卻變成不相聞問,或你受不了我,我受不了你。直到有一天失去了,才知道對方的可貴,再來遺憾、後悔。人,總是這樣,一定得親自經歷了失去,才懂得珍惜當時所擁有的一切。再來責備自己,為什麼當時不能忍讓、包容;或少說幾句,不出惡言,不動粗;或退一步,能為對方設想,也給自己預留退路。種種事後的明智,都不如事發當下的忍讓、包容與化解。

    再仔細回想,當年曾許下海誓山盟,也曾經歷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相思之苦。既然成為夫妻,滿足所願,為什麼過不了幾年,也有了兒女,又非離婚不可!所謂「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小時候的作文,每個兒童都寫著:「爸爸媽媽真偉大,我長大以後,要好好孝順他們。」何以結婚成家後,父母多唸我們幾句,就嫌嘮叨、管太多,不和他們同住!兄弟如手足,弟弟妹妹被人欺負了,大哥一定出面討回公道,理由無他,只因「本是同根生」,我不護弟弟妹妹,誰護?每個做弟弟妹妹的,也都有「孔融讓梨」之心。長大了,只為財產分配不均,有人演變成手足相殘,兄弟反目,讓父母痛心疾首。試問當年都能捨己為人,現在為何不能相容!

    師父雲老禪師說:「有,要忍;沒有,更要忍。」擁有時,要忍──好好珍惜,用心經營,不忍就可能會失去。失去了,或以前從未得到過,也要忍──或記取教訓,重新出發;或努力奮鬥,才能失而復得,或創始擁有。

   《瑜伽師地論》說:「我不觀見如是有情可得,無始時來,不曾互為父母兄弟姊妹,或軌範師,或親教師。」俗話也說:「同船共渡,也要五百年修來的福報。」又說:「有緣千里能相見,無緣對面不相逢。」能成為親子、手足、夫妻,或做同事、師兄弟、朋友,乃至周遭的人,莫非累世有緣,值得我們珍惜,去包容、忍讓他們的一切,而永為菩提眷屬。互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