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說出口的話

文/望曦

在台灣南部,一個偏僻村落的鄭家,父母生了四個孩子,文雄是老么,上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姊姊。媽媽最疼文雄,不全是因為他是老么;乖巧、孝順,又好讀書,不讓爸媽操心,又替父母掙足了面子,才是成為「媽寶」的真正原因。

打小時候起,文雄就愛膩在媽媽和兩位姊姊的旁邊,由於他超愛撒嬌,她們都對他寵愛有加。而爸爸和哥哥,是那種情願把真情真意藏在心裡,讓它滴水不漏的大男人,總是叫人有難以親近的感覺。

上了小學,放學回家,一整天不見,一見到媽媽,書包都來不及放下,就大喊一聲:「媽媽我愛你。」媽媽也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把文雄抱起來,親了親,然後抱在空中,轉了幾圈,再放下來,擰一擰他的臉頰,說:「媽媽也愛你。」

由於媽媽和姊姊溺愛的緣故,使他自小養成依賴、不能獨立自主的個性,成了近代文章中所說的「媽寶型」的男人。據說這種男人進了廚房,只會做兩件事,就是燒開水和沖泡麵;還有一開口就是「媽媽說」,十足是個長不大的男人。前不久,文雄在報章雜誌上看到這種文章,不禁面紅耳赤的說:「那不是在說我嗎?」還不忘幫作者畫龍點睛:「就連泡麵都不大會泡,本來很好吃的麵,經過他的手一泡,味道都變了,Q勁也沒了。」

也由於上述家庭背景的影響,從小薰習,讓他習慣性的都和女孩子在一起,不喜歡和男生玩。更由於同年紀的男生,為了要擺脫小孩子的標籤,及要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是大人了,因而玩的遊戲夠野、夠刺激、夠瘋狂。譬如學抽菸、喝酒;相約翹課去流浪,以宣示向體制、教條挑戰的決心;或是以捉弄、嚇哭女生為樂,表明他們不為女色所動;或是相邀去大圳、大潭游泳、戲水,甚至有人因不諳水性而滅頂。文雄是比較內向文靜型的,這些遊戲,他都不喜歡。

而鄰居那些年齡相彷彿的女孩子,也都愛跟他玩,雖然他長得不怎麼樣,卻挺有女人緣,這是有原因的。因為他真實不造作,不像那些男孩,自以為是長大了的男人,明明喜歡和女生玩,卻又怕同伴嘲諷為還在吸奶嘴的小男孩。因此把真心真意塵封在心裡,然後用虛假的造作掩飾,裝腔作勢、裝模作樣,總是凶神惡煞似的把女孩子弄哭,誰還願意跟這些不懂憐香惜玉的臭男人玩。

有一次,是在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吧。文雄在他家的曬穀場上,和一群鄰居的女孩子玩得興高采烈,大有青梅竹馬之狀。被一群路過,自以為是已經長大的男人的男同學瞧見,先是投以羨慕的眼光,而後馬上偽裝他們的表情,變成蠻不在乎,並且鄙夷的嘴臉,一唱一和的說:

「瞧!那不是我們班上的小男嬰兒鄭文雄嗎!長這麼大了,還不知男女有別,天天和女生混在一起。」

「據說,他到現在都還和媽媽同睡,半夜醒來,見不到媽媽,還會哭呢。」

「還有,他總是做兩位姊姊的跟屁蟲、電燈泡,讓姊姊交不到男朋友,至今還在家唱『望春風』哩!」

「這位幼稚園大班的小朋友,一開口就是『媽媽說』、『老師說』,把老師和媽媽的話當聖旨,從來沒有自己的主見的。」

「我們應該去他家調查一下,他可能到現在還沒斷奶。」

「就算斷奶了,晚上可能都要含著奶嘴才睡得著吧!」

大家笑成一團,好像遇見了一件很好笑的事。那些女孩子憤恨不平,都替他出氣,和那群男生你來我往打口水戰。鬥不過女生的伶牙俐齒,他們才落荒而逃。

事後,雖然一群女孩忙著安慰他。他卻很認真的面對眼前的現實去思考:「是否我真的是異類!不是因為他們早熟,而是我的心智發育得比一般人慢。所以當他們都想當大男人,計劃著美好、偉大的未來時,我仍混在女人國裡,和她們玩扮家家酒、捉迷藏、說『我愛妳』等無聊的小孩子遊戲,這那像個男人!」

所謂:「庸醫誤人,僅止一世;邪說害人,殃及累劫。」鄭文雄開始學做小大人了。小大人的第一步,就是獨立自主,不能再膩在媽媽和姊姊的身邊了,也不能和媽媽、姊姊太過親熱,因為男女有別。再來就是不再和那一票女孩子玩屬於小孩子玩的遊戲。把滿腔的熱情和真愛折疊收藏起來,另外擺出一副冷酷、滿不在乎的帥表情,去面對所有的人與事。

然而,沒多久,他就發現那些男生假面具下的真實面目。他以為他們是聖人、英雄,只愛江山不愛美人。才過沒幾年,有的出外謀職,有的雖繼續升學,而相同的現象是,他們都愛女生愛得死去活來,沒有女人活不下去,有的還「先有(孕)後婚」,有的則荒廢了學業。

而他仍處變不驚,心想,既然立定了理想、目標,雖違背了自己的本意,但已經假裝了那麼久了,何不有始有終,讓人誤以為是真的,也免得被人恥笑。就像一個稱職的演員,既然接了戲,不論角色自己是否喜歡,都要演活它,如果搞砸了,那還叫做演戲嗎?於是他固執的繼續扮演清高、假聖人的角色。從以前的天真、純潔,到後來的矯情、造作,被染污的心,再也不曾回歸天真的原鄉。

假聖人的角色的確很難扮演,但他詮釋得非常成功,不單單他的家人、親友、鄰居、同事這麼認為;曾經和他相處過的女孩,也都肯定他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及夜讀春秋的關雲長;更有女孩罵他是「木頭」、「石頭」、「不解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冒牌貨,只是入戲比別人深罷了。假聖人的內心世界,沒有快樂,都被孤獨、寂寞、苦悶、矛盾掙扎給塞爆了。他同樣渴望愛別人和被別人愛,渴望回復以前和媽媽零距離的親暱,卻又得把滿心的熱情和愛意裝箱打包,鎖進庫房。

他後來學佛了,才知道,「聖人」,只有佛教裡才有,那是依於佛法,正勤精進的經過長期修行淬鍊,有了成果的人,已然超越、突破了愛,不論是對自己的愛,或是對他人的愛。又所謂的成長,是心智方面的成熟、知識經驗的練達、和為人處事的圓融。豈是學抽菸、嚼檳榔、有主見、學叛逆、不顧體制、教條,或不再膩在父母身邊之類的表相,而稱之為長大。

出社會後,因為南部工商業不發達,求職不易,只得離鄉背井,去台北打拚。卻也正符合他想當大男人的心願,因為如果獨自一人能在異鄉混得下去的話,證明自己翅膀結實,羽毛豐滿,的確長大成人了,可以獨立翱翔萬里,無需依靠父母羽翼的保護。當然,逢年過節,還是會回故鄉看望爸媽。

直到他生命中的真命天女出現,假聖人再也裝不成了,結了婚,有了小孩,為了給妻兒一個溫暖的窩巢,又得拚命的工作,貸款買了間公寓。想起父母的恩德,接他們來同住。住沒多久,就吵著要回鄉下去了,說是鄉下住久了,頂天立地、自由自在慣了;忽然住進台北的公寓鳥籠,空間又窄,又沒左鄰右舍(不相往來),又沒天沒地(五樓公寓的四樓)。這是明的藉口,暗中的真正原因,則是婆媳關係出了點問題。

後來鄉下就只剩兩老孤單的居住,沒有兒孫陪伴。文雄不忍心、不放心,常帶妻兒回去住幾天。結果也因生活的重擔、經濟的壓力、工作的時間不允許等等,而中斷了。

有一年,他照例全家回故鄉團圓。熱心的堂嫂偷偷的告訴他,說他爸媽早在臘月開始,就期待文雄帶兩個孫兒,回來看望阿公和阿嬤了。因為文雄他媽最疼他,「惜花連盆,疼子連孫」,當然也連帶超疼文雄的一對兒女。又說每次返鄉探親回台北後,文雄他媽都會因想念兒孫,而傷心落淚好幾天。還說兩老住在鄉下,非常落寞、孤單,叫人心疼。建議文雄,何不把孩子留在父母身邊,代他承歡膝下,既能盡一份孝道,討父母的歡心,又能讓爸媽日子過得充實快樂。

好一個神射手,一箭就射中文雄的靶心和痛處。他興沖沖的和妻子商量,妻子卻不答應。文雄也能體諒,畢竟媽媽愛兒女、思念兒女的心,一定勝過阿公和阿嬤;何況隔代教養,又容易衍生出問題,這事又沒下文了。

過沒三年,有一天,文雄他爸爸來電告知,媽媽因心臟病發作,住進醫院情況危急。他馬上趕回。媽媽已處於彌留的狀態,被送回家中。看著媽媽最後一面,文雄不禁悲從中來,想起小時候,和媽媽親暱的互動,到後來卻疏離了好多。好幾次曾經衝動的想上前抱著媽媽,撒嬌的再說:「媽媽我愛妳。」又怕被別人笑話。這次再也忍不住的俯下身來,摟住躺在兩片木板上的媽媽,親了親面頰,輕聲的說:「媽媽我愛妳。」但已來不及了,媽媽再也聽不到,不可能回答了。

他又慚愧、又後悔,感覺如同無以計數,手擎「子欲養而親不待」大纛的正義之師,漫山遍野而來,把心城團團圍住,齊聲譴責、討伐他這個不孝之人。

事後,文雄常常陷入沉思:所謂的長大,應該是不圓滿的,能使它圓滿;有瓶頸的,能得到突破,這樣的長大才有意義。如果原本緊密的親情,因長大而變得疏離,甚至長期分隔兩地,造成父母無盡的思念;又沒有智慧,化解中間的障礙,讓父母得到最起碼的照顧和天倫之樂,因而抱憾以終,這種長大,不要也罷。他忽然想起了二十四孝裡,老萊子彩衣娛親的故事,不就是在父母跟前,裝成長不大的孩子,以取悅雙親的嗎?

他也非常羨慕那些雖然離鄉背井,卻仍能把父母繫在衣角,朝晚奉侍的人。或為了不離不棄雙親,情願留在故鄉謀生,把現實和理想結合,又能在兩代的鴻溝中間,搭起一座通行無阻的橋樑的人。那需要多少的天真無邪、多大的孝心、多少生修來的福報、和多過人的智慧啊!

後悔歸後悔,世界上卻沒有治療後悔的藥,唯有以後,再也不做後悔的事。遺憾已經造成,最好的對策是,不要一錯再錯,造成第二次的遺憾。第二年,文雄排除萬難,舉家搬回南部。他後來發覺,台北的收入雖然比較多,物價也偏高,開銷較大。鄉下有現成的房子,不必付租金,不用繳房屋貸款,也省去了停車費,生活水準還是和台北不相上下。追究當初去台北真正的原因,不是去淘金,而是愛慕虛榮,迷於燈紅酒綠,如十里洋場的都市繁華;又怕膩在故鄉父母的身邊,會被笑成沒出息、長不大的男人。

文雄越來越相信,搬回南部是正確的。雖然說,故鄉是根、老家是根,父母才是生命真正的根哪!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有些話、有些事,有其時效性;此時此處,要趕快做、趕快說,否則又會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