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香記 雲深
九十二年九月二日。
異域他鄉,病臥在床。也不是什麼病,不就是累垮了嘛。做起研究,有一份不尋常的勇猛。這回近個把月來,日夜匪懈,心裡頭約略有數,大概就快到達極限了。果不其然,一朝撐不住,就不是一二天起得來的了。
因為有恙,方得浮生幾日閒。疲累了的心靈,像是停駐窗旁的倦鳥,在寂靜的晨光中,失足跌進時空的漩流。平日滿腦子的學術,此外無他,一切自然封藏。歲月的記憶,只在身心陷落的此刻悄然甦醒,驀然想起明日何日?彷彿迷霧中綻放的花朵,帶著些許模糊底實在性。是吧?就是二十年前的明日,金刀剪卻了一頭青絲。
將回首,來時路已淡入遙遠底天際。怎麼也想不到,這一路顛簸走來,二十個年頭竟然就這麼過了。二十年,絕不算短的歲月,足夠一個幼兒長成,足夠揚州夢覺兩回。自問道途二十載,學了些什麼?又修了些什麼?想著想著,不覺毛骨悚然。真個的,很是悚然心驚。
自己好比那少小離家的天涯遊子,對於師父,有一種親切但又陌生的感覺。陌生是因親炙師父的時日有限,有一部分可能是出家後逆境橫阻,絕無寬貸所造成的結果,但其實也許只是在家時,父女關係模式上的延續。親切之感則來自於法理上的相應,來自於對老和尚圓熟深厚之智慧的一種清涼式的感動。在詮釋解說法義的深度上,或者是在佛法應用場域的廣度,表現方法的靈活、創意上,在在都顯示出老和尚矯若遊龍的獨特性,這若非厚實的道的行修無以致之。
仔細推想,那份親切感最直接的來源,應該是法的實際饒益。老和尚法臘八十餘載,堂奧自然不是輕易可探。不過,何必堂奧?僅僅表現出來可見可聞的,對於學人而言,也足夠稱得上珠璣遍地,俯拾即是。老和尚的言句,擷取相應的幾許,便已十分受用。獲得饒益時,對那法那人自然倍覺親切。偶而返寺,特別珍惜聽老和尚講課的機會,那怕是一堂二堂,因為總是能在那有限的聽聞當中撿到寶。是不是寶屬於主觀的認定;對我而言,思想上的啟迪就是無上之寶,令人感到喜悅滿足。好比兒時田間的童趣,拾到稻穗時,會打從心底油然生起竊喜。
雖然隨順因緣的發展,走上了學術的不歸路,私心裡仍奉法的修學為生命的中心。二十年來忝為佛子,回想起來只覺既真實又夢幻。受限於時空及種種因緣條件,自己在修學的模式上,打家劫舍大肆掠奪不成,只落得野童拾穗,偶得多少算多少。因為這樣,寫來特別覺得筆下千斤。想昔日發心出家,一切捨卻,然猶餘有詩心半片;而今文思情致俱殘,筆下再添千斤。於今之計,但焚心香一爐,且依香雲舒卷,譜記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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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爐香
爐香裊裊依風散 斂目凝神識心殘
為出塵勞覓鄉關 莫回首 鐘鼓歇處根塵斷
出家,彷彿是一種宿命的必然;投到千佛山門下,卻似閒雲出岫般地偶然。說來也是無巧不成書,原本準備好在一淨宗道場出家,也與常住師傅說好了,孰料卻在關鍵時刻,偶遇平生素昧的老和尚。因緣這麼一轉,就轉到了千佛山。
過往的歲月,因著尋道之途一路走來的辛苦,已然如同一張破碎的臉容,有著難以拼湊底畸零。但唯獨初遇老和尚的記憶,至今依然鮮明。或許是,當時確曾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也或許是,昔日艱辛未識的心靈,比較不具腐蝕性吧?
是個沈甸甸冬日的午後,海邊小鎮古樸的佛寺裡,朔風正肆無忌憚地在廊院間迴旋嘯吼著,平添了幾分嚴酷底寒意。初次造訪,向知客師提出見老和尚的請求。不是有備而來請法,也並非有急難事,更不是不知禮節。只是私心裡覺得既然來了,若錯失面見住持和尚就教請益的機會,豈不大為可惜?自己鮮少這麼主動,也很難得如此不客氣,那日許是天寒地凍冷昏了頭。
學佛以來,一向只是自己閱讀佛書,知見其實有限,可竟膽敢不揣孤陋,如今想來不免自覺冒失。不過,當時要不是這份冒失,今日恐怕不會是千佛山的子弟。知客師詢問之後,老和尚竟然願意見我。廳堂等候之間,不免假想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和尚」,顫巍巍地坐在輪椅上由侍者推著進來。孰知門口一個身影倏忽閃過,進來的遠非想像中的老和尚,卻是一位軒昂矯健,狀似四十餘歲的中年比丘。這樣的落差,令我一時甚感錯愕。
坐定之後的談話,是那樣自然地進行著。對於淺薄的後學如我,老和尚並不存輕忽之心,言談之間,雖自然流露出幾分理性的冷然沈穩,卻又一點不失慈悲。我想是這慈悲氣息的感染,再加上老和尚接引學人的善巧,讓我得以敢問敢言。
時日遙隔,如今已不復記憶當年談話的詳細內容。但時空的篩檢之餘,內容雖已淡去遠去,其形式卻依然保有深刻的烙痕。
從宗教的觀點而言,佛陀的教法最大的特色在於全然的人文關懷,而與老和尚一席話的總體印象是,他是個具備高度人文涵養的出家人。這除了得力於厚實的學識,豐富的人生閱歷外,必定少不了其本有的質素。因為具備前面兩者的大有人在,卻不盡然都能有人文的素養。「洞見」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點,這必須有法的深刻體悟為前導,而這份體悟又少不得精勤的思惟觀照。對於人,以及人的生命流程有體悟有洞見,個人以為,這使得老和尚在詮釋佛法時,很自然貼切地展現其人文性,因而蘊含一股感人的力量。此外,老和尚說法不尚八股,在佛法的詮釋開演以及表現上,往往都有其獨到、精闢之處。這充分地透露出一個訊息,他肯定是頂門別具隻眼,富有原創性的思想家。
難得巧遇善知識,三個多小時的談話,老和尚不曾表現一般宗教性意味濃厚的說教方式或內容。相反地,問答之間凡有解說必條理分明,詞暢意達。詮釋事象時又能以邏輯性的思考,客觀的精神,做出切中要點的陳述、論理。的確是一番令人難忘的經驗;除了心靈上的愉悅之外,更有著精神上的富足之感。因為世福薄淺,對於生命中的苦,心靈上的纏縛與不自在體驗良深,對於解脫,自然有著殷切的企求。但長久以來只是千山獨行,父母師長並未能給予精神上的導引。
初次與這樣一位長者交談,沐浴在其內在的智慧修養所散發出來的光芒中,所以感覺愉悅與富足。
自己學佛的歷程頗為單純,沒有親近道場、師傅。此事非關孤傲,一來生性清淡,不慣汲汲求取,只喜隨緣了事;二來一向獨立,遇事第一念總是,自己如何處置解決,沒有養成倚賴的習性。想要出家,只憑一份道心,也還不知「撿擇」道場。直到認識老和尚,體認到開拓思想的價值與重要性。善知識可遇不可求,今幸而得遇,自不會當面錯過。此後經過半年的親近熏習,先後在老和尚座下皈依、披剃,終於踏上了尋道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