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生命中的北極星(下)

文/隱山僧

    ──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二、出家篇。

    話雖說得動聽,但有誰不為名聞利養所動?就像我,出了家,住寺廟,悠悠忽忽已邁入第十五個年頭,想想孑然一身,什麼也沒得到。反觀同期出家的,甚至晚幾年出家的,或法筵興盛,或名利雙收。俗話說:「僧讚僧,佛法興。」按理說,我是該讚歎與祝福的,因為他們根機好,福報大,得到所應得的。但還是難免羨慕,也難掩落寞。我是否該放下多年的堅持與理想,也就是明自本心、見自本性,想了生脫死、成佛成菩薩的畢生志業,改去追求名聞利養。因為佛道長遠,佛性的本來面目,雖人人本具,我卻緣慳一面,連最起碼的未到地定,初禪也無。我何時才能證得初禪的覺、觀、喜、樂、一心,五支的輕安樂?乃至初地明心見性的法樂?只怕輕安樂、法樂與世間樂都落空,乾脆重拾名聞利養的世間樂算了。

    想搞利養,還得要有福報,否則不但事倍功半,甚至可能白忙一場。我自知是個薄福之人,只好死了這條心。何況身在伽藍,吃穿用的,都由常住供給,衣食無缺。每月又發放3.5K的零用金,除了看醫生、吃藥外,金錢幾乎對我毫無用處,追求利養幹什麼?帶進棺材裡嗎?我又不泡茶、不喝咖啡;又沒手機,不玩電腦;也無私人機車、汽車,低消費的生活,零用金花也花不完。手機,的確很管用,能造福人群。當住持和尚或當家師的,日理萬機,公幹在外,有事也可聯絡得上。當教授師的,透過手機,信眾請益佛法更方便。家裡還有年邁雙親的,手機可以成為急事、要事時的告知工具,能及時趕回處理、照應,以免造成遺憾。出家日久,又有德養的,信眾、粉絲一堆,利用手機,可以釋疑解惑,時時弘傳法音。我又不做住持、當家,不是教授師,父母也早已棄養,又沒修養,粉絲、信徒掛蛋,一個客戶也沒,手機再好,也無用武之地。

    求名聞,當法師,講經說法,不只是要具足正知正見,還要真正有修養,說得到也能做得到。而有沒有修養,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只要人家問我:「祖師西來意,請道一句!」我是選擇啞口,還是胡亂拿過去人的牙慧搪塞?縱使唱作俱佳,裝模作樣,或野干佯做師子吼,都是別人的,證得的才是我們的。自己有多少斤兩,自己知道,何苦出去以盲導盲,而貽誤蒼生。

    古人言:「益我貨者損我神,生我名者殺我身。」今人言:「人若無名,便可以專心練劍。」冷靜客觀的檢視自己,而後發現,我今還未完成求學階段,還待學習,不應急著教人。當學生,沒沒無名,才有時間、心思練劍。一有了名,教都來不及了,還能學和讀到什麼。

    何況自己俗情太濃,而道念太淡的缺點,至今依舊,學佛修行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靜坐沒多久,就心煩意亂,兩腳發麻。看經片刻,就妄想紛飛,或昏昏欲睡。而聊天打屁殺時間,才一會兒工夫,就一兩小時過去。看報紙,或世俗的書籍小說,甚至八卦新聞,與佛法無關的,欲罷不能,精神抖擻。難怪有師兄弟問師父雲老禪師:「師父,可不可以看報紙?」師父說:「你那麼關心國家大事,想當立委啊!」

    為什麼看世俗書籍,那麼帶勁,看佛經就提不起勁。直到看了《楞伽經》,才恍然有悟,佛說:「世間諸論,種種辯說,慎勿習近,若習近者,攝受貪欲,不攝受法。」原來世間諸論,都不離貪欲,正好與我們的習性相應,因此一拍即合,難解難分。所以經典說,五地菩薩才開始學習世間法。因為出世法在完成四地時,就已經穩固了,不再起變化,進入了提昇位。學習世間法,是準備要涉俗利生。

    但是看那些世俗書報,當下雖然挺愉快、熱鬧,看完了,又不免悵然若有所失。正如師父說的:「究竟能得到什麼好處?」不禁羨慕起經典中,佛所形容的菩薩不思議境界來。《楞伽經》卷四佛說:「六地菩薩摩訶薩,及聲聞緣覺入滅正受。第七地菩薩摩訶薩念念正受……八地菩薩及聲聞緣覺,心意意識,妄想相滅。」又說:「八地菩薩摩訶薩,聲聞緣覺涅槃。菩薩者,三昧覺所持,是故三昧門樂,不般涅槃。若不持者,如來地不滿足,棄捨一切有為眾生事故,佛種則應斷。諸佛世尊,為示如來不可思議無量功德。」又說有四種菩薩修行的無間大方便,所謂善分別自心現,觀外性非性,離生住滅見,得自覺聖智善樂。與六祖惠能大師所說:「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正好相互輝映,同一個鼻孔出氣。

    想到此,又勾起了我的雄心來,立志要明自本心,見自本性,滿足如來地,不棄捨一切有為眾生事。發願要在衲衣底下,無明幻軀中,發現生命中的北極星,也就是本心佛性。引導我在茫茫的佛法大海中,航向本來的故鄉,平安的回到家而不致迷途。縱使放下一切的名利恩愛,及色聲香味的執著,乃至世論的愛好,也在所不惜。

    為什麼本心佛性,如同修行人導航的北極星?《楞嚴經》說的夠明白:「以不生滅心(即是本心佛性)為本修因,而能完成果地修證。」又說:「以生滅心(即意識心)為本修因,欲求佛性不生不滅,無有是處。」五祖弘忍大師則說:「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又說:「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

    只是本心佛性,又是長成什麼樣呢?能不能說破。我越尋找,他彷彿離我越遠。南嶽懷讓禪師說:「說似一物即不中。」還可以修證嗎?「修證即不無,汙染即不得。」潙山祖師說:「我假使說給你聽,以後你會罵我的,因為我說的是我的,究竟不與你相干。」

    祖師大德們,想成就丈夫、天人師、佛的過程,除了六祖一聞《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即悟本心外。其他的,都是走了幾十年的「迢迢長安路」,才得面睹心王,並不是一蹴可幾的。足證師父所說:「沒有漸修,那來的頓悟。」是很有道理的。最坎坷的,當屬「八十猶行腳」的趙州禪師。其實他夠精進的了,現代的人,美其名為「行腳」,幾乎都在遊山玩水。他則說:「老僧行腳時,除卻二時粥飯是雜用心,餘更無雜用心處。」難怪有生之年,他能明心見性,打破無明黑漆桶。清雍正帝更讚歎他為「趙州古佛」。

    香嚴智閑禪師的明心見性的過程,也很辛苦。他先參百丈禪師。百丈圓寂後,改依止潙山靈佑。佑禪師對他說:「你在百丈大師那裡,一問十答,只是世智辯聰,以生滅心而求不生不滅。你若不信,我且問你,父母未生時,試道一句。」香嚴啞口無言,方知滿腹知見,只是畫餅。於是乞求為他說破。佑禪師才有如上的「我說的是我的」的言論。他非常傷心絕望,從此死了追求明心見性的這個心,把一些佛經的疏注付之一炬,再也不學佛法,甘願做個苦行僧,雲水於海角天涯。

    他後來憩止於南陽慧忠國師的遺跡。一日除草時,丟了一塊瓦片,正好擊中一根竹子,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忽然省悟,急著返回住處,沐浴焚香,遙拜潙山禪師。說:「和尚真是大慈大悲,當初如果為我說破,那有今日的頓悟之事。」因而說偈以明所證:「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容揚古道,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

    又有一個枯木祖元禪師,依止大慧禪師於雲門庵。於一夜,靜坐的時刻,見僧剔挑著蠟燭的燈芯,於是大徹大悟。說了一句偈:「剔起燈來是火,歷劫無明照破;歸堂撞見聖僧,幾乎當面蹉過。不蹉過,是什麼?十五年前奇特,依舊只是這個。」聖僧是誰?就是本源自性天真佛,也就是真如、佛性、本心、如來藏。大慧禪師印證他說:「萬仞崖頭解放身,起來依舊卻惺惺;饑餐渴飲渾無事,那論昔人非昔人。」

    而汾州無業禪師參馬祖道一禪師時,問:「如何是祖師西來,密傳心印?」馬祖說:「大德正鬧在,且去別時來。」意思是他於我相乃至壽者相,四相堅固,紛紛擾亂於心,不能契會無相、無分別的本心佛性。所以假裝要他暫時離去,改天再來。無業纔剛出去,馬祖就召喚他:「大德!」無業回首。馬祖便問:「是什麼?」意謂看見的,或發現的是什麼。無業便領悟,因而禮拜。一回首,究竟看見的是什麼,值得他禮拜的。「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她是誰?聖僧!或者喚做本源自性天真佛。

    五洩靈默禪師參謁石頭希遷禪師時,說:「一言相契即住,不契即去。」表現出來的態度,是一派傲慢。石頭禪師是大自在人,慢心已除,卻故意要折服他,裝出更傲慢的姿態,高據師子座坐著,不回答他,讓他自我返照。五洩便馬上要離開。石頭禪師隨後召喚他:「闍黎!」五洩回首。石頭禪師說:「從生至死,祇是這個,回頭轉腦作麼?」五洩於言下大悟,因而拗折柱杖,而棲止受教。五洩回首,看見了什麼,因而大悟?「驀然回首,發現生命中的聖僧!」猶如航海的人,找到了能幫助他們定方位的北極星。從此修行者有了導航,不再迷途,而能平安的回到家。

    綜合的觀察上述諸位禪師,結果發現,想明心見性,好像是「人人有機會,個個沒把握」的,連祖師大德也不能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都精進不懈的行於菩薩道上。其實,他們撞見了聖僧,或者說本心佛性,看似突然,仔細的分析,卻絕非偶然。而是多生累劫的深耕溉種,勤心的守護培育,而逐漸成長、開花、結果,進而瓜熟蒂落的必然。也就是師父所說的:「有修就有證。」及「沒有漸修,那來的頓悟。」所得到的最後結果。

    因此,修行人不應存在僥倖,想擁有不勞而獲,毫無過程的突然。也不可寄望於未成熟、無法把握的偶然。而是要期許於多生累劫的深耕溉種,乃至瓜熟蒂落的必然。「縱經百千劫,所作業不亡。」業是如此,道的菩提善根種子也一樣,是永遠不會失壞的。師父說:「學佛修行是一輩子的事。」而經典則說,菩薩成佛,要修行經歷三大阿僧祇劫。就好比愚公移山的精神一樣,有人笑愚公:「山又高又大,你一家幾口,壽命幾十年,何濟於事!」愚公說:「山雖高大,不會增長。我代代子孫無窮,繼承遺志,終有移走之日。」菩薩也一樣,佛道雖長遠,生生世世繼續修行,終有成佛的一天。即俗話所謂的:「有志者,事竟成。」或者說:「有為者,亦若是。」

    「如果目標是對的、正確的,就必須堅持到最後,不為外來的誘惑所轉,才能開花結果。」未出家前,所得到的啟示,又在腦海迴盪。名利恩愛對我們出家人來說,就像只有欲,沒有愛的感情,貿然的追求到手,雖然以後會後悔,當下卻能滿足生理的需求。可是了生脫死,成佛成菩薩、明心見性,才是我們一生中的至愛,且是夢寐以求的。但熊掌(道)與魚(業)必定不可兼得,只好捨魚取熊掌。雖然說業中有道,但如果一味執著於業,就無道可言。我們若是為了滿足自己暫時的生理需求,屈就於只有欲、沒有愛的名利恩愛,而與生命中的北極星錯過,將來內心一定會好酸好酸,後悔「為什麼她不早一點出現?為什麼我不晚一點結婚?」

    我再一度謹慎且頑固的以為,我對理想目標的堅持是對的,也堅信因為我的堅持,日後所得到的,必然更加的美好。期待又是一個華燈初上的夜晚,她(聖僧)出現在我家(五蘊幻軀)。「就是她!」我一下就認出來,並堅定的告訴自己。「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生命中的北極星終於出現,引導我從生死苦海,回到本地家鄉。

    當然,這個美好的夜晚,今生還不可能來臨。因為我剛跨過「突然」,連「偶然」都八字沒一撇,那敢冀望「必然」。但我可以很樂觀的說,如果我對理想、目標,生生世世繼續堅持的話,可以提早幾生幾劫邂逅她,而實現期待已久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