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水三疊

雲水三疊              如璽

(一)葡萄紀事

    那季節的風空子山是一項奇蹟!葡萄亮紫,修竹搖碧,一山龍眼、荔枝、芒果、白柚,還有雪凝玉脂的野薑花……個個在大自然中隨風奮長,奏起交響,這一切皆拜水源所賜!(註:風空子山即甲仙禪林之後山,曾經是浮丘山女眾道場)

  山居甲仙禪林,你知道的,暑夏嚴重枯水,我們得頭頂赤陽,攀走崎嶇山徑,一路砍撩藤蔓,尋覓珍貴的水源。若見山澗水蹤,便像發現新大陸似的,雀躍驚喜之餘,忙不迭地架濾網、設渠道、堆石搭池,打理周遭枯葉,以使水道暢通,一趟工程下來,個個成了泥人。但是一見溪澗從山上流淌而下,萬苦皆拋!水聲嘩啦……,便是最動聽的歌謠!夢裡笑看水花怒放,如聽春雨呢喃。就這麼著,花果野蔬在大自然中盡情潑灑,豐收的色彩塗滿節慶的歡愉,那氣氛感染了每一個人。

  有一天早晨,師父就站在葡萄樹畔,一彎淺碧綠漾,藍天下,他直指串串將熟的葡萄說:「今年大家有葡萄可以吃了!」只見那瀉玉琥珀般的葡萄,在陽光下暈著光采,彷佛天地之所珍,裡頭含蘊生命無窮的願景似的!你若懂得它也必懂得自性家珍。有明師可參熏,魚躍迎水,仰高俯低,一境一機全是佛行!午齋受供,一鍋熱騰騰,光澤顫動的白飯都是生命最初的原味,明淨湛澄,師父讚歎連聲:「嗯!今天的飯很香!」彷彿聖者所居,處處香氤郁氳,萬物無不悠然自得,令人無限感動!

  細思生命中並非沒有嚐過葡萄的香甜,但師父藉它映照精神世界的「興榮」,化乾枯為無心大用,森羅萬有若能領略「法在哪?」那麼哪個人心中沒有活水源泉?就像清晨的陽光,午後的驟雨,昂然璨綠的芭蕉,飛花雀躍的河堤,都是佛法信願的實踐。他老慈悲以法水澆灌,引領深思人生各種課題,不著一物,卻又物物光生。你瞧!佛法流佈,連葡萄、米飯……經他一指,猶如雲水氣象,功德皆具。他不就是一座豐沛的水源嗎?有他住世教化,萬木得以欣然,山澗知其奔流,娑婆才有生機。他酬梵唱直指窗前那片月光,我們始得扶搖飛昇,從滴水出發,恆隨師父向前,必納百川匯入智慧性海!

  那一年,在葡萄的甜裡,我看到了一座山!而風吹雨灑,皆是聖者行願的風華,在在具足般若智德!

(二)菊花與鞋

  為春妝點,在天空微藍的清晨聽春細訴,在年節臘鼓頻催,與老和尚一起圍爐的時分,熱茶、香饌、法意、梵唱、燈籠高掛……隱溶心靈的飛程;在菩提寺過年,恆是理想新世界的實現,大家一起喜詠來年如願!

  花海頻添嬌彩,綠透寺院鐘殿,引人顧盼,引人駐足,引人思華年……。其中我最愛纖菊蕊瓣舒放,金波搖芳,傾瀉一派恬雅與醉人的清芬。正當佇留亭欄陶浸天錦時,忽聞物墜聲音,不知何時一盆花已傾倒翻仰?老和尚剛巧打那走過,此情此景見聞他言:「那盆花倒了,趕快把它扶起來!」短短數語,彷彿清洌的泉水,從無盡遠處流到眼前,於是一場禪味十足的法旅於焉開展,如菊經冬霜,如默月敲窗,有詩的華采,潑墨的豪情,極石泉松月之超然!

  誰知春雨方歇,踏園踩泥扶正了花,卻濕濡鞋面,零亂的泥痕如情緒的波濤,更像五欲八風粘染,剔刮不了!師父手指鞋泥說:「妳的鞋沾滿了泥!」未等會意,他已轉身,臨行語重心長丟下一句:「不黏不滯!」,好個不「黏」不「滯」!若果師父這會是在指月,以菊和鞋摧碾我的自我意執,那麼在步履間,該如何開步不傾?做到全面穩當的返照?不分別淨垢,還得清心潔意是為解脫本?!

  翻閱記憶的隱紋,在甲仙禪林山居那一年,就因粗心散亂,使日子充塞悲慘荒謬!

是誰多事要給白兔自由?結果白兔不回籠。

是誰沒將放生園的鐵門關好?以致烏龜闖遊菜圃。

是哪個廚師未張眼?將鹽當糖煮給大眾吃。

是誰多事將蘭花房從外鎖,裡頭有人乾著急!雷雨聲湮沒了呼喊,那雨足足下到黃昏,隔棟的人根本無法聞及,被關的人的困窘及我的難堪都有「被縛」的感覺!忽而憶想老和尚打清早的警告:「什麼是蘭花的無生法忍?」如此開悟禪機,我若是猜得透,悟得徹,不是保住太平時節嗎?奈何業障重,不知澄心靜慮,竟當下錯過!

  「菊與鞋」映照我在人事方面的蹇侷及生命上的轉折,深入鏤刻「去黏解縛」的切入面,是大師撥琴操弦,高超智慧的施教。如何提浪拔樁,人事不染,體現自性芬芳?不是踏破多少鞋,而是有沒有見到本地風光?

如何腳踏輕盈,人淡如菊?

請聽一偈:「瓶水自在見觀音,雲天瀟灑識普賢。」

鞋踏光采,自然無畏,大力、莊嚴!

(三)寒梅曲

  每回見他如見寒梅,挺立在林壑水邊,月雪銀輝,疏影橫斜,焠鍊出一股智慧、堅定、承擔與無畏!其圓融用心非常人所及!佛法就在他每句話中活了起來。那清雅娉婷的五瓣,在枝梢撚成一簇願誓,馨氳花香,清芬透淨,永恆迴盪在天地之間。

  不須駐足細辨!那枝椏千手,蕊露手眼,曾經照見一顆枯涸的心田。記憶交疊,光影幕幕流轉,是那年我親向大師叩探心徑,南風快速翻閱飛逝的畫片:

  一九九八年夏,在菩提寺,餘暉向晚,我如鴿翔飛回熟悉的故園,甫將行李放下,就見師父持杖從法堂階梯而下,劈頭一句如拂風灑雨:「妳跟誰一起回來的?」話語迴入天心,杖擊激越,賁張著一股懾人的力量,令人詠嘆低迴!親見大師如是行持,慈悲接引,我無心見他拈花,但星辰往事彷如梅花飄砌,拓印佛法深妙的蘊涵,頗堪玩味!是啊!我跟誰去誰回,來到大師心靈的祕密花園?!

  一九九六年春,在甲仙禪林,午后三點,柳絲垂面,水波不興。師立橋頭眺望天際,一群春燕掠影而翔,我走向竹蔭對他虔誠禮敬,他親切探詢,揚眉瞬目句句皆藏著如來法義!迎面而笑:「要去哪?師父搭個橋讓妳行!」遽然想思:爾後十丈紅塵,哪兒不能瀟灑行?一點風雨,幾番掙扎,師父早已洞悉人間的動靜及個人心緒的志向,助你調適扭轉,開朗心海羅盤,找回久落塵埃,躑躇的迷雲!

  一九九四年秋颱,高雄夜,講堂臥遊風雨。師父取消一場演講,我們一群摸著黑如入地窖到樓下的齋堂用藥食,只見師父不知何時已安坐在方丈席,四周極黑,只有他那方寸燭亮!走過時,他突然把其中一枝蠟燭予我,我驚奇訝然!那會兒真有走入他光明世界的幸福感,呵!無盡慧燈,宇宙幸不荒涼!生命的火光朗耀,生命絕對不會很「西伯利亞」!

  踏著記憶逝水,片段往事永不落幕,那是大師在拔苦救難;三段生命的永恆對話,讓人吟詠至今!不管在何方,他如日照晝,如月照夜,曲韻幾回交錯?弦把間暈染陽光。唯佛法僧三寶是眾生的「歸」鄉,「橋」跨三藐三菩提,浮世跌宕,若往前必見陽關!世事繭縛須以智覺慧養「明」照,才能念念法流,心心自在。真是「竹蔭菩薩心,寒梅唱道情啊!」

雲水三疊,那曲韻穿透生命的底層,起先是微風拂雨,輾轉為「法流雷宣」,挾金剛萬鈞不摧之力,劃開天宇,傳唱的是:「娑婆願曲,生生世世」,是以讓我珍惜,這生命的天光雲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