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豎善巧總歸是願

橫豎善巧總歸是願

訪如戒法師.採訪組

       六十年代,師父在台北小住時,我正從家鄉彰化到台北上班,聽說北投有一位比丘住茅蓬,戒行莊嚴,很有道行,我就想找一天去參訪參訪。但不巧的是,那天師父上台南碧雲寺去了,緣慳一面,令人惋惜!直到後來機緣成熟才與師父相識,親近師父一陣子後便萌生出家之想,他就帶我去碧雲寺。
  當時碧雲寺已有大師兄“如本”法師與老二“如智”尼師,我們每天都忙碌的隨眾作務,約半年後師父就叫我到彰化古嚴禪寺住,有時會想──我的機遇是這麼特別──橫跨了三個時空“碧雲寺”、“古嚴禪寺”與後來長住的“菩提寺”。親近師父的歲月,剛好碰到這些寺廟在建設,所以挑石頭、搬磚瓦、鋪路造橋、做水泥工是常有之事;常常累得棉被一拉就倒頭大睡,極盡身心的磨鍊!有一次在古嚴禪寺,午後工人剛砌好的圍牆,經一夜狂風吹,竟然全倒了;寒風呼呼中,不管手已長繭、腳也凍傷了,依然要搶時間善後那些水泥及磚石。還有古嚴禪寺門口雨後總是泥濘,師父叫我們“扛”水泥要鋪路,我們幾個卻用“背”的,姿勢不對呈現一副慘不忍睹的樣子,工人看到了就笑著跟師父說:「這樣背一定會傷到腰的。」師父就唸了我們幾句。想到這陣子身體又酸麻又疲累,情緒也沒有一個出口,晚上竟然夢到師公──上虛下因老和尚,迷濛中忍不住向師公傾訴這辛苦的一切,還祈請師公幫我們求情,叫師父不要動輒叫我們罰跪!因為每天作務已經夠辛苦了,此事天明跟師父訴說,師父不但沒責罵我,還微微一笑,那微笑讓人感覺意味深長!
  其實更辛苦的是師父!在那物質匱乏、保守的年代,環境根本無法跟現在比,他又要教化眾生、創建道場,又要辦學筆耕,在毫無經費之下,就像蠟燭兩頭燒,有一次,不懂事的我們又惹他生氣了,他低聲說:「唉!我有時是你們的師父、有時又要像父親、兄長,有時又得當你們的朋友⋯⋯,除了教你們煮飯作菜、醃製蔬菜,還要教你們氣功防身、調氣,還要給你們上課講佛法,教你們法門,每次都要扮演不同的角色⋯⋯。」
  師父真的夠意思!其實他比我們任何人都累,但卻不能喊累。當時在古嚴禪寺沒多少經費,也沒信施布施供養,我們都吃師父的,日子過得十分清苦;總是想白天做那麼多工,理當多吃一點!難免匆匆扒了一碗飯,還想再添第二碗、第三碗(也有可能第四碗),可是師父坐在一旁,嚴峻著臉,我就不敢過去添飯,至今回想那飢餓的騷動,究竟是身體的?還是已變成嘴饞?我與如達師同住一間寮房,覺得肚子怎麼老是填不飽?就托
人買了甘蔗,蹲在殘舊沒水的溝旁啃著,有一次還躲在寮房,美其名為「補充營養」,花生米一粒一粒的往嘴裡送;但是怪事又發生了,師父總在我們興味當頭時來敲門:「你們兩個在裡面幹什麼?」這樣子好像是要完全的破除我們嚴重的執著,有理無理;磨鍊訓練交纏,要破除我們這些無明重障,一切都要攤開給我們看看,好像我們挺會找理由,就像一次持大悲水“灑菜葉除蟲”,我識字有限,大悲咒也不熟,偏偏晚課時師父就叫我拿著大悲咒水,繞田埂、菜園,邊走邊灑淨;只見晚霞滿天,嘴裡的咒語快打結了,濕漉漉的水田倒映著天光,我忍不住“觀想”菩薩的保佑,因為窄窄的田埂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心想:「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我?」其實說穿了都是怕承擔,被一個頑固的“自我”攫住了,心裡永遠藏著一個不願長大的小孩。
  糗事一蘿筐啊!出家前都是上班族,哪會做飯煮菜?還不是笨手笨腳的,一切都要師父教;那時燒柴火,爐灶點火都用米糠先煨著,有時會「碰」一聲,火勢突然變大,我連眉毛都燒著了。還有一次很另類,在古嚴禪寺過年,師父叫我們準備年菜要圍爐,我跟另一位師兄負責採買,那位師兄剛從外面讀佛學院回來,一副很有把握的說:「瞧!這就是豆皮!我們在佛學院常吃。」沒想到一下鍋,來幫忙的那位居士說:「不對勁!看起來不像豆皮!」剛好師父來巡,聽到我們的對話就往鍋裡一瞧:「哇!哪是豆皮?上面還有毛呢!」
  我們真的很難為情,可是這次過年也真難忘!師父熬了一鍋香熱的芝蔴糊,大家吃得暖呼呼的,還秀了幾道拿手菜,我就權充他的小幫手,拿鍋拿鏟、倒油加水、生火加柴,師父一點也不兇。但是平常的師父就不一樣了,總是不苟言笑,好比過幾天有外誦,我不明白法器打法,就拿著去問他,他一臉嚴肅的說:「不是教過了嗎?怎麼還不會?」就敲打一遍給我看,看他的神色好像已沒耐性了:「這樣會不會?」我慌亂的點頭:「師父!
我會了!會了!」三秒鐘馬上閃人。外誦時,最累的還是他,遇到《藥師懺》許多生澀的國字,我們舌都打結了,當下就只有師父一人的聲音。平常我們這群就夠他累了,還要處理法務、用齋、共修、出坡,也都一一跟著。師父是個重視生活規約的人,每次雲板、鍵槌一敲,他就準時就坐,卻有人跚跚來遲,要吃不吃的,他就說:「怎麼每次都讓人等呢?」一次我與某居士到田裡撿拾稻穗,汗水淋漓,但是一聽到板聲就趕快進齋堂,那位居士卻執意要去沖澡、換衣才進餐,師父認為住叢林,不可浪費大家的時間。所以往後輪大寮洗鍋子、打掃,只要一聽到板聲,哪怕鍋子洗到一半,我也會趕快進齋堂。這就是師父給我們的觀念“依教如法”──守時、守信,要有包容和共識,達到“清淨、莊嚴、淡泊”。
  就以“扮演善知識”這個角色來看,師父一向誨人不倦,但是在上佛法課時又發生什麼事呢?話說在碧雲寺,老二如智尼師因為國語聽不懂,遇師父上課就偷偷躲在衣櫥,還笨得把鞋子放在外頭,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師父就像一位私塾老師,背著手,身後藏著一根竹棍,躡手躡腳前來尋找淘氣的小孩,他知道衣櫥內藏著人,就打開衣櫥叫道:「還躲?課也不去上?下不為例喔!」後來我在菩提寺安住,師父也以為我國語不行,不想上課,就對我說:「如戒!妳可以不用去教室!」我說:「師父!我一定要去,我要把您講的佛法道理種在八識田中,多少熏習一些也好!」師父聽了很高興,說:「這樣好!這樣好!」
  後來師父在高雄講堂介紹經典,在課堂上還提到我,說我國語不靈光,也從頭聽到尾,沒打瞌睡。師父背後這樣誇我,我反而不好意思。提到“聲明”(語言),師父是一位外省人,為了弘法利生,50 年代在碧雲寺,常聽一位法師在他寮房喊著:「法師!布袋戲時間到了!」原來師父都看電視布袋戲學台語;而我正好相反,我學國語都從連續劇下手。最初我們與師父溝通,都是“說一句比三句”,連出坡作務也會鬧出小插曲,就以
醃製食品來說,我們死盯著師父看,看他正在做什麼,就猜他需要什麼,有時也會主動的問他:師父!您是不是要這個?還是那個?如果需要篩子,我們就拿篩子;需要油鹽醬醋,便去拿油鹽醬醋,但是有一次講了老半天,也比了半天,真是急死人了,原來他只要一支圓鍬挖土種豆,就這麼簡單!我們一個也沒猜著!
  師父的台語後來越講越溜,連諺語都出口成章,不論上課、開示,或面對信徒、跟工人交涉都難不倒他,他說:「行菩薩道要具備五明十德,語言就是其中之一,非常重要的。」暫不說什麼“五明十德”,在修行的路上,原來師父一直扮演不同的角色,於調身方面,師父教我們打孔雀拳,又教我們哈氣功,告訴我們怎樣運氣、調氣,強調「好的色身才能修行學法」。只見他打起拳來虎虎生風,但我們還是鴨子聽雷,一副「莫宰羊」。
只不過有一次終於讓我們見識到他輕功的不凡;當時他正要從台南菩提寺趕回彰化古嚴禪寺處理寺務,出門時不巧雨後路上泥濘,我們怕他鞋子弄濕,幫他提雨靴,還準備了一雙僧鞋,但是送他到大潭埤水泥路時,沒想到我們一身狼狽,他的褲腳與鞋子卻毫不沾泥,我們一面回頭走,一面還望了望他腳下那雙輕爽、亮眼的僧鞋,像一位武功高強的遊俠兒,不!是大師,真是了得!
  師父本身“具足佛法”,要我們身口意與“道”相應,跟“生死”有關,而且不可貪睡!當時老二如智尼師正在修密法,師父入睡前,經過她的寮房時都會敲三下「叩叩叩」,叫她起來「用功」修法。平日也提醒大家:「一睡醒睜眼就要靜坐、修行。」啊!師父為了課徒度眾,扮演多重精彩的角色,真是“絲絲入扣”,毫不含糊!那個不輕易喊累的他,曾經這麼說:「孩子!總歸是願⋯⋯。」而我們又能說什麼呢?面對這菩薩的大願、大行、大智、大慈、大悲,除了感動還是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