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

                                                                                                      文/江雪

被調到菩提寺的韋陀院後,享受了一年多的西線無戰事的太平日子。前不久,歸建天岳山,又延續之前在天岳山待七年多,不曾間斷的人蚊大戰,及「釣魚」的休閑娛樂。

天岳山祇園寺和梵音禪寺,蓋在甲仙山上,周圍雜草樹木多,容易孳生蚊蟲;建築又比較簡陋,不比韋陀院新穎完善,有太多的縫隙,讓蚊子得以乘虛而入。加上寮房空了好久沒人住。人蚊共處一室,只要能做到互不侵犯,我其實也想和牠和平共存的。無奈牠先侵犯我,把我當成美味佳餚。(若論無始以來,到底誰先侵犯誰,我也搞不清楚。)逼得我必須採取自衛行動。

趕蚊子,最乾淨俐落的方法,就是兩手一拍打死牠。出家人慈悲為懷,不能殺生,戒律也不允許。其次就是點蚊香,可是我對蚊香過敏,聞久了頭就暈,往往蚊子還沒暈倒,自己反而先受害。現在有一種艾草蚊香,沒有公害,却效果不彰。也想過要搭蚊帳,只因太麻煩,太不方便,也不雅觀而放棄。只好搜集幾個有蓋的杯子來抓蚊子,又怕牠窒息,還在杯蓋挖幾個洞透氣。每天晚上,都必須和蚊子大戰三百回合之後,才能睡覺。最高紀錄,一個晚上抓二十二隻,還有漏網之魚。起初是抓蚊子,最後變成「抓狂」,因為該縫該補的地方都做了,真不知牠們打那裡冒出來的。有時是抓到了三、四隻,開門放生,而門一開一關之間,可能又跑進五、六隻來了。

有的蚊子笨到不行,隨便一出手,就手到擒來。有的則非常狡猾,逗的我滿屋子窮追猛趕,仍然徒勞無功。有些蚊子笨手笨腳的飛到我的面前來,故意放水要給我抓,而我却患得患失,成了緊張大師,自亂陣腳而失之交臂。才知道定力不夠,有待加強。有時玩累了,想鳴金收兵,牠又跑來面前叫陣,只好鼓起餘勇再戰。

好不容易把牠們全部驅逐出境,自以為天下太平,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示天下不復用兵」了,於是放心的睡覺或打坐。才沉寂不久,竟然「魚陽鼙鼓動地來」,驚破我的「一簾幽夢」。天氣如果轉涼了或在冬天,可以把棉被或被單連頭蓋上,其他的時候就不行。不勝其煩之餘,想起師父上白下雲老禪師常教導我們,要「化煩惱為菩提」,還說「菩提在煩惱之中」更必須做到「不傷害別人,也要保護自己」。秉持著這個原則之後,決心要和蚊子一決雌雄。

於是我不惜犧牲色相,表演限制級,露出雪白的手臂或小腿當釣餌,色誘蚊子,然後一手拿杯子,一手拿杯蓋,鵠候蚊子上鈎,那種心情,那幅情景,像極了釣客在守候著魚兒上鈎。古人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蚊子也不例外。沒多久,浮筒就開始動了。我小心翼翼的,把杯子往蚊子的上頭蓋下,然後杯蓋再往底下塞進去蓋上。幸運的話,就釣上一隻。再檢視一下戰利品,如果又肥又大,就有成就感;不幸是隻小癟三,或者被牠兔脫了,也會懊惱一陣子。雖然我釣翁之意不在魚,總也算是苦中作樂,更為有如古井無波的出家生活,增添幾道美麗的漣漪。

說到釣魚,也分好幾種等級,像我這種勞師動眾,又沒得到什麼好處的,算是不入流的。有的人把釣魚當成休閑娛樂,那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魚兒的痛苦上,因為娛樂有太多的方式可以選擇,何必塗炭生靈以自娛呢。又有以釣魚、捕魚為生的,雖然有很多的無奈,或不得已的苦衷,還是不正命,經典稱為「不律儀業」。因緣具足時,要慢慢改行。

比較高竿的,要算太公望姜子牙的釣法,釣的是功名利祿、王侯將相。有句俗話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後來他真的輔佐周武王滅了商朝,被尊為「師尚父」,還受封「齊侯」。後人也東施效顰,仕途不遂,就隱居終南山,沽名釣譽,假裝清高,以退為進。因為漢、唐兩代的國都都在長安,就是現在的西安市,終南山離長安很近,又是達官貴人常所遊履之地;那些裝模作樣所表現出來的偽善,很容易上達天聽,榮華富貴的大魚,很快的就能上鈎。有識之士因而譏諷說:「此仕宦之捷徑耳!」

過去在大陸湖南的洞庭扁山,住著一位人稱「釣水和尚」,或「釣水瘋僧」的出家人,那就是家師雲老禪師的恩師上虛下因老老和尚。據家師所著的《雲水悠悠》一書中所述:「垂釣湖畔,其釣魚鈎,僅一桿一線,連個浮筒都沒有。有人問他,他答:『子牙直鈎,老僧無鈎,線桿隨和,常為意陶。』有時又會哼起歌來:『鈎兒無鈎為釣水,簍兒無魚滿清風;人魚同為自由命,何忍捕殺飽食神。倘使魚兒會說話,必責漁夫狠毒心;老僧從來不說法,唯祈世間盡善人。』果然身心一如清風明月,還釣得慈悲滿魚簍。像這種有佛法修養的釣客,應該是魚蝦們最知心的朋友吧。

佛陀在世時,誡斥出家的比丘不得邪命以自活。所謂的邪命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五邪命,乃是以五種邪法求取利養而活命。即詐現異相、自說功能、占相吉凶、高聲現威、說所得利以動人心。第二種是四邪命食,又稱四不淨食。一是下口食,和合湯藥、種穀、植樹等不淨方式活命者。二乃仰口食,仰觀星宿、日月、風雲。三為方口食,曲媚豪勢,通使四方,巧言多求。四謂維口食,種種咒術,卜算吉凶。其中詐現異相、自說功德、高聲現威、假裝禪相,乃是釣取名聞利養恭敬的方法,還附帶誑騙的成份在,與世俗人釣取功名富貴的手法雷同。而曲媚豪勢、巧言多求,那更是把出家僧寶的格都糟蹋了。因此經典才提到要「少欲喜足,易養易滿」。又說:「知足之人,雖臥地上,猶為安樂;不知足人,雖處天堂,亦不稱意。」

師父雲老禪師從來不釣魚。有人問師父,一生中以什麼心態過日子?他老說:「一切隨緣。」又說:「結緣但不攀緣。」所謂結緣是緣來了,不拒絕。攀緣,則是沒有緣,而刻意的去攀。師父常教導我們不要去攀緣,一旦緣進到寺裡面來了,「不要推出去。」推出去的話,就等著挨餓了。因為出家人的四事供養,都仰賴信徒,沒信徒護持,就沒有飯吃。而且也沒有慈悲心,不能善巧方便的引導人學佛修行,走向菩提大道。師父不沽名釣譽,不矯現威儀、功德釣取名聞利養恭敬,只是默默的做好出家人的本份世事,他老的高風亮節,絕不是裝模作樣可以裝出來的。

有人不瞭解師父,以為他很隨便,不注重威儀,講經說法,還穿著褂衣褲,不是要穿紅祖衣、掛念珠嗎?師父說,在大陸除了在大殿開大座講經說法,才穿紅祖衣,其他的偏座、複講等等就不必。又有信徒見到了師父就拜,師父却說:「你不要拜,你多拜幾拜,我就少活幾年。」是謙虛、不憍慢,也還有另一意義在。在大陸,頂禮三拜是要請法的,否則,合掌問訊就可以了。要知道,頂禮三拜,前兩拜是拜佛拜法,第三拜就是拜那個人了,如果沒有修養的話,拿什麼回報人家的禮拜供養。

師父雖然精通十大學派,却還是以禪為生死的法門。而禪宗講究不要在聲色當中討生活,或者說,不要在相上打轉,而眾生偏偏最注重表相。師父才慈悲另出手眼,以隨緣、自在的方式,展現在眾生面前,破除大家對相上的執著。師父還說學佛要「多看、多聽、多問,多比較選擇」,親近善知識也一樣,如果只在表相上計較的話,輕者或許「所託非人」,嚴重的,可能會「遇人不淑」,甚至「當面錯過」。

還有一種一般人所不熟悉,却是有打坐經驗的學佛行人,口耳相傳的釣魚方式,那就是坐禪時昏沉打瞌睡,俗稱入「睡覺三昧」。此三昧為何和釣魚會連在一塊?因為剛開始釣魚時,要不斷的上下扯動釣竿,把真餌或假餌偽裝成活生生、會動的動物,引起魚兒的食欲,因而上鈎。一旦魚兒吃起餌來,或被釣鈎鈎住了,急著脫逃,都會扯動水面上的浮筒,而上下左右搖動。行者打坐,昏沉進入睡覺三昧時,頭和上身也會上下左右搖動,和釣魚的人不斷的上下扯動釣竿,及魚上鈎時,浮筒因而上下左右搖動的情景如出一轍。我們因此戲稱入睡覺三昧的人,是在「釣魚」。

這種釣魚的境界非常高深,也非常微細,但往往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有的人剛開始打坐時,那姿態威儀的確夠莊嚴的了,能讓魔王敬畏,也能使未信者生信。可是不出三分鐘,就東倒西歪,上下擺動,進入睡覺三昧,甚至口水都流出來了。尤其是練不倒單,坐著睡覺的,生理時鐘已經定型,一打坐就進入甜甜夢鄉。他本人可能還以為入定,因為在定中,得到身心清安,出定後,精神奕奕、生龍活虎,原來他剛剛已經睡飽了。

其實人人都是從錯誤當中走過來的,有錯誤不可怕,可怕的在於自己根本不知道錯在那裡,無從改起,甚至認為自己沒有缺失,很有修養而貢高我慢。為了防止行者閉門造車、盲修瞎練,過去大陸的叢林,都設有禪堂,大家一起共修;還有監香師,一昏沉,就香板侍候。其實主要是驅逐睡魔,並非懲罰。又有善知識指導坐禪,以破迷解惑,不致誤入歧途,或起增上慢,禪堂中還流傳一句話:「寧願胡思亂想,也不要昏沉打瞌睡。」因為胡思亂想,代表意念還是清醒的,而且說不定能從胡思亂想當中,理出一些正念的頭緒來。昏沉打瞌睡,則是意念已經模糊了,或進入空亡,和死人、木頭、石頭沒有多大的差別,沒見過死人或木頭、石頭能見道、成道的。那我呢,還會不會釣魚?偶而還是會,否則就不會被蚊子驚破我的「一簾幽夢」了。只是我比較幸運,能發覺到自己的缺失,還有改進的機會。

據說閻羅王和魔王兩個人,最喜歡釣魚了,魔王還是閻羅王重金禮聘來的助手呢!魔王以欲界眾生為魚,用財色名食睡做鈎,再拿色聲香味觸當餌。未學佛、未證聖果的魚兒,貪圖色香味觸的境界而上鈎後,魔王把它們放進閻羅王所準備的魚簍中,交給閻羅王宰殺烹煮。雖然也有漏網之魚,暫時逃到色界、無色界去,仍然不出三界苦海;不久,照樣回來欲界,餓昏了,或嘴饞時,依舊吃餌、上鈎。這種爛戲碼,生生世世上演,魚兒不膩,魔王和閻羅王兩人也不煩。唯有釋迦世尊在涅槃安樂的彼岸,起大悲心,作獅子吼,三轉四諦十二行法輪,最先度五比丘出離魔掌,誕登彼岸。其後接著有五時說法,也陸續的有學佛的行人,已得度、今得度、當得度。

行者,你我還在釣魚、修睡覺三昧,並做著「一簾幽夢」或「南柯一夢」嗎?還在堅固執著財色名食睡,及色聲香味觸的美味嗎?趕快去寺廟叢林親近善知識,不要再自己盲修瞎練了。善知識一如家師的修養的,一定會告訴行人,餓了就吃飯,睏了就睡覺。不要吃飯時不專心吃飯,想東想西;睡覺時,不安份的睡覺,還一邊念佛或打坐;靜坐時,不制心一處修習止觀,却在打瞌睡,或胡思亂想。妄想雜念一大堆,總是一心多用。師父說,所謂的等持是,在同一個時間,意念之下,專注的做好一件事,沒有第二個意念在。師父也曾經慈悲的當面提醒過我的缺失,我才如夢初醒,而有改進的機會。上面這些話,不過是拾師父的牙慧,分享給大家吧了。而過份的貪求財色等,不但是障道因緣,也容易墮落三惡道。又切記,釣竿還在閻君、魔羅手,却莫從前再犯鈎,成了他們的漁獲,而遭宰殺、烹煮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