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到水中央了嗎

                                                                                                   受訪/楊進益

我對攝影產生濃厚的興趣是從高中開始,初習攝影,經常眼高手低,往往在按快門的霎那,對攝影作品的完美期待,與實際沖洗出來的照片,心情產生些許變化的落差。慢慢的,從不斷拍攝學習當中,我體悟到「在藝術的殿堂,攝影只是其中一個項目,而藝術其實是很主觀的。」當我運用鏡頭,為一張照片的構圖、焦距、光線做調整時,我的主觀心態,便影響了作品的構成。

在多年拍攝生涯中,我都使用傳統相機,用相機技巧製作一些效果,有時是鉛筆素描般的“脫焦”與“聚焦”,創造出水墨畫的感覺;有時是小三角、大三角、長方形的幾何畫面構圖;有時一個作品拍了兩年。為了自我期許,我也參加大大小小的攝影比賽,幸運的得到主辦單位的肯定,好比幾年前得到「台灣民俗攝影獎」,近日獲得的上海國際「郎靜山攝影藝術金像獎」,作品也常於某些專業攝影集刊登,近來因緣所至,開始在某些地方做“攝影講座”的分享。

多年的攝影生涯,讓我更深刻的體悟:好的作品必定傳遞出一種和諧,使人感到愉悅,意境令人感動,並能反映現實人生。因此拍攝讓我領悟到一些不同於他人的心得,這些都可以做佛法的「止觀」,袪除不經意冒出的「我執」與「我見」。當我走過台灣一些山脈,眼底所見盛開的大片美麗油菜花,還有日本美絕的紅楓、櫻花,那些美景幻象,我知道人世的一切只許暫時擁有,不許佔有!也就是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同一地方六年前去拍,再隔六年舊地重遊,人事時地物都已產生微妙的變化,有時不免興起「人面桃花」的喟嘆。每當我要拍一個景,我所要描繪的並不是某一個自然物,而是鏡頭與拍攝物件構成的空間氛圍,所傳遞的感染力、生命力。在台南白河荷花的故鄉、將軍鄉廣大的紅蘿蔔園子、花蓮富里鄉六十石山拍金針花、台南潟湖看黑面琵鷺群翔、淡水漁人碼頭的晨昏夜景、阿里山動人的吉野櫻、嘉義梅山一片梅樹、恒春的蕭家古厝、澎湖的西嶼,還有高雄愛河、台南鹿耳門天后宮、嘉義朴子鎮蒜頭、糖廠載甘蔗的五分車等等......每個地方都有意想不到的即景及生命故事。足跡更遠還去那雲南洱海,在晨曦中,從一千六百米高處拍下少數民族與世無爭的梯田。

回憶四年前,與三位朋友開車行經南二高,無意間看到一尊寶相莊嚴的大佛,當時日漸黃昏,便隨性往大佛前去。原來是雲老禪師創建的千佛山道場,行至旺萊公園時發現寺前有一潭清水,正對著日落的方向,感覺是千載難逢的因緣。我們便向師父請求是否能讓我們拍寺院的景?當時洵師父是知客組長,她善體人意,還開了鎖讓我們爬上觀佛台,拍落日清潭的景象,好不快意!洵師父大約看我拍照時專注的神情,還有對攝影角度、構圖與光線的不斷調整,內心希望能拍出啟發人的美好意境。在拍完後,她笑著問我:「這裡風景好不好呀?」

「很好啊!」我回答,不過內心覺得還有些許遺憾,便直言:「如果太陽能在潭水中央,那樣的時候應該更美吧!」洵師父熱心地說:「這樣好了!您能不能留下電話?這裡的某一個時節,太陽會在潭水中央的,到時候,我再打電話告訴您,您再來拍這美景好不好?」

「好呀!」我很高興這裡不但清雅莊嚴,師父又樂意成全讓我宿願圓滿。

這段時間,洵師父打了三次電話給我。第三次接到電話時,我的身體正因輕微的中風住進台南一間醫院;內心抑鬱,又悶得慌,洵師父在電話那頭問:「楊居士!您以前有到我們寺裡拍照,曾經希望拍到太陽在潭水中央的畫面。現在這個時節,太陽在潭水中了,您要不要再來拍?」當時我也不好意思說自己中風,正躺在醫院,只淡淡的回應著:「好!」其實,當時的我正被中風糾擾著,內心煩亂,哪管什麼太陽在不在潭水中,根本人間美景也都無心欣賞……。

出院回家,還在調養身心,不料才一陣子,中風又病發。幾經醫院來去數回,且每到星期五的晚上就莫名心驚,擔心隔天星期六沒有醫生,萬一病發,我想我可能會死。這忐忑不安的恐懼,讓我的身體不但沒有改善,心靈反被煩雜的焦慮所拘綁。有一天晚上,半邊臉發麻,到台南市新樓醫院掛急診,請求住一星期安養,但不知為什麼,才住了兩天就覺無聊一直想出院。醫生不滿的說:「本來沒病床,你硬要住,好不容易挪出一間,怎麼了?才二天就想出院?」

「好無聊哦!」當時我迫切想逃離醫院那股揮之不去的藥味,以及放眼所見的蒼白;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找到什麼,做些什麼,否則內心總是惶惑不安。

「哦,你把醫院當成你家啊!說來就來,要走就走。」醫生也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那時只覺怪怪的,心情非常低落,一心只想回家,也不管醫生對我的指責。我任性的跟妻子美玲說:「走!到工廠開車,順便背著相機,悶死人了!」

不知為何就是坐立難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去關廟千佛山菩提寺,順便拍照。臨時起意又找了中風情況比我還嚴重的朋友阿雄,但他比我開朗。我說:「阿雄!要不要跟我上千佛山?」當下好個阿雄!二話不說便上我車。只因為心情低落

到谷底,也沒在意自己與美玲還有阿雄都穿著拖鞋、短褲,完全是居家便裝,但是也許冥冥中佛菩薩已在召喚,原來沉悶的心情,一到千佛山竟然豁然清朗,特別是見了大佛,心中單純的想:「我就是要來拍照!管它今天會不會蒙主恩召?我一定要把寺院的好風景都拍下來,以了卻長久以來的心願,其他甭管了!」

由於輕度中風,左手麻痺不聽使喚。眼前景色如此美好,天空又是那麼晴朗,

當我使盡辦法,費力的調整攝影鏡頭,一心想把美景納入鏡中時,奈何心有餘力不足,整個人又頹喪起來。正當我把攝影機調整成仰角45度,看著鏡頭裡的藍空時,一位女眾師父走過我旁,她順著我攝影機的仰角看著天空,臉上綻開了笑容,對我說:「我是恕師父!這陣子聽洵師父說會有一位攝影師來拍寺院風景――請問您就是那位攝影師嗎?」

「是的!洵師父有打電話給我,說現在這個時節,太陽會走在湖水中,我一直想來,只是――」說著說著,淚水不聽使喚又落下來。

太太美玲見狀,連忙一旁解釋:「我先生因為輕度中風,進出醫院好幾回,這陣子心情不好,因為他怕手不聽使喚,無法好好照相。今天,在醫院他突然想來寺院拍照,順便邀了朋友阿雄,我們隨意走走看看,等會兒就走....」

這時才突然為我們的穿著隨便而不好意思,原本只想拍一下就回家,沒想得這麼週到回家換衣服。

恕師父笑說:「起先我只發現一個人,表情認真,忙著拍攝,手上拿著專業的攝影器材,不知道是楊居士來!」接著恕師父指著坐在涼亭的阿雄:「那位是你們的朋友?」這時離我們幾步遠的阿雄,起身想走來跟恕師父打招呼,但是因為中風,行動吃力,扭曲著臉上的肌肉。

恕師父並不因我們衣裝不整而有難色,反而邀請我們到齋堂用餐,席間她還向我介紹明天寺院會有慶祝母親節的活動,歡迎我們也來參加。告辭之時,我們也沒決定要去,事後據恕師父說她也沒打算我們一定會來。那天回家,我跟美玲都很感動,菩提寺的師父慈悲大懷,不以衣著外表論人,也不因為我的行為舉止怪異,熱心招待茶水,對談言詞幽默。我本來鬱悶的心情豁然開朗,便決定隔天與太太美玲盛裝出席,參加寺院「為我慈母點福燈」的慶祝活動。

第二天起個早,我們六點鐘就抵達千佛山菩提寺,正巧恕師父從表演台走過,猛一抬眼,一時認不出我們,直到看到我們的招呼,才表情驚訝的說:「

慶祝活動8點才開始!你們這麼早就來?」這時的我打扮得像要參加正式晚宴的紳士,太太美玲更像端莊優雅的淑女,恕師父直說:「與昨日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你們了!這麼早來寺,真是誠懇有加!」我們非常開心,就拿了兩張以前拍的攝影作品送給師父,感謝她如此盛情、真誠的款待。這一天恕師父為我們把菩提寺景做個詳盡的導覽,我們很受感動,便決定一有空就去寺院走走。

過幾天我跟洵師父、恕師父說,想要來拍日落潭水的景致。找了一個黃昏,我備好攝影腳架等著、盼著,就待那一輪即將落下的紅日景象,喜悅的沉浸在構想的美景中,快了!就將實現之前與洵師父的約定──等太陽落入潭水中央時,我再打電話給你!誰知這時恕師父怕我們餓,好心幫我與美玲登記藥食(晚餐),還說:「是關廟麵哦!很Q,吃完麵再去拍都可以。」我們就這麼進入齋堂,哪知寺院的麵食實在好吃,吃得我差點忘記還要拍潭水落日,突然想到那一輪太陽,我「蹬蹬蹬」的衝上觀佛台,一看:哇!竟然遲了一步!天色已完全暗下來了,那一輪落日好像眨著眼跟我說「good bye!」,正扼腕興嘆時,恕師父幽默的安慰我:「沒關係,下次再拍吧!太陽每天都有的,這潭水一時也不會乾,倒是關廟麵還可以吧?」這時我與美玲都快笑彎了腰。

有些人認為攝影只是一個消磨時間的方式;有些人認為要拍到一個衷心的美景是一項費時費力之事。其實,攝影本來就是一種緣分,好的景是可遇而不能求的。比如:我去台南白河拍荷花,就有很深的感受──人的一生才幾十年,荷花才一季,我透過“攝影眼”看到一期生命的「生老病死」,往往從一剎那、一小小點推衍出人漫長的一生。因此我拍出來的荷花幾乎是「看花不是花」,而是「新生」、「呵護」、「黑暗與光明」、「細說從前」、「有朋自遠方來」等等臉譜眾生相。同樣的,我來千佛山菩提寺拍照,山門、殿堂、大佛、經塔,師父的和藹可親,寧靜與真誠,每一處都讓我覺得窩心。我拍照已習於晨昏的色溫,我考世界優秀攝影家也是用宗教的景,攝影的眼。我認為攝影是「發掘」並「紀錄」完美的霎那,沒有真實的真善美,就不會有完美的作品,在按下快門之前,我總是盡量打開心眼去感受禪的意境,唯用心用情才能拍出意涵深刻、叫人產生共鳴的好作品。

每回來寺,我的心理總是這麼渴盼著:「有緣自會遇見雲老禪師的!」果然因緣又有發展,又認識了磐師父,她了解我中風的情況後,引領我去三寶殿敬拜,求大悲水,向佛菩薩祈求保佑我早日找到好醫生,讓中風情況不再惡化。拜求大悲水當時,我整個手臂仍然痛麻不堪,但我誠心祈求,還真的是福臨心至;幾天後,我找到了一個有緣的醫師,那位醫師發現我容易激動流淚的原因,好比跟人家說了幾句話就落淚,或在寺院看到一個小孩哭,竟也無法自主地跟著哭個像

淚人兒,常叫美玲哭笑不得。原來是因為服用原先醫院開的一種藥,導致情緒激動。後經新樓醫院醫治,本來因心律不整而引起的中風,慢慢得到緩解與控制,身體便不致惡化下去。

最令我感動的是,終於有一天,不期然地老禪師迎面而來,經由磐師父引見,老禪師除了慈祥的關切,還告訴我中風的人該注意的飲食,勉勵我好好的拍照,為美麗的人間、美好的人性,留下美妙的真實記錄。我們談了一陣子,最後老禪師還教我怎麼運動,慢走等,臨走時他還拍我肩,很堅定地說:「你沒有問題的!」這真是莫大的鼓勵。我也因此有這福報親炙一代佛法大師,其風範令人油然感佩!我祈願在有生之年,以攝影藝術為人間鋪陳更有“人性味道”的作品。

奇的是,此後偶然見到一抹落日,腦海裡還會浮現那句話:「太陽已到潭水中央了嗎?」感覺寺前那一泓潭水將我的攝影視覺導向黃昏的太陽,彷彿是「歸」的呼喚!就這麼日出、日落──我與美玲已行過千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