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歌在海灣

                                                                                             受訪/洪翠蓮

洪翠蓮小檔案:
洪老師,高雄市人,畢業於東海大學音樂系及美國舊金山音樂院研究所,1997、1998年赴義大利研習歌劇劇場及美聲唱法。演唱足跡遍及國內外,包括台灣、香港、美國、加拿大、法國、德國、義大利等,並曾錄製佛教CD,主持國內外重要音樂會。目前任教於屏東教育大學音樂系,擔任中華民國聲樂家協會理事、千佛山雲來集合唱團團長及指揮。

1、雪霽天朗動音聲
站在洪翠蓮居士家十八樓的陽台,往下俯瞰就是高雄港,視野廣闊,目光所極,以眼以臂擁抱著海,可任想像馳騁。

向右望去,更遠是高雄愛河,河上架著一座座歷歷可數的橋影,河水靜淌,橋上人車交織,數到第五座就是愛河岸邊,媽媽與弟弟、弟妹的家。當夜更深沉,海水輕搖著港灣停泊的船隻,盪成舒緩的慢板節奏,世界入睡了,一首混和著微風與浪潮的合唱,偶而還間雜著雨絲,就帶著她翱翔在過去、現在與未來間,歌聲未曾停歇。

自小便對聲音特別敏感的她,對音樂的喜愛完全是自發性的。四歲那年,媽媽牽著她的手,到附近一個有錢人家去,一進門她便被客廳那架華麗的鋼琴震懾住,禁不住以小小的手指在黑白鍵滑游,滑出一串玻璃水晶,神秘的精靈,竟未發現鋼琴的主人已走近身旁,是一位小姐兒,對著她嬌聲斥責:「不要亂碰,會彈壞的!」

從此她患了「音樂過敏症」,歲月燃燒著她對音樂的嚮往與探索,她吵著媽媽要學琴。但音樂之神尚未眷顧她,找來了一位教琴老師,卻所托非人,不適當的教法蹉跎了她學琴的黃金年齡,升上國一才碰到好老師,但扼腕嘆息「起步已晚」,怎麼辦?她還是想當音樂家。

花樣年華的她,鳥叫蟲鳴、簷前雨滴、花蕾流出的蜜汁、蝴蝶的飛翔.....,所有未盡之蘊,任何聲音一落耳際便是動容的歌,誰都瞧得出她對歌唱的喜愛。所幸上天非常疼她,賜予她一副好嗓子,讓她能用音樂去讀天上美麗的星星、用音樂照見人世種種的情意。有一天,全家去野餐,她看山嵐漸收,天氣轉朗,便高聲唱著:「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騎驢把橋過,鈴兒聲叮噹.....」,把這首“踏雪尋梅”唱得人人心花怒放,爸爸聽了十分驚訝:「咱們家女兒的歌聲一級棒!可以去學聲樂喔!」真的!沒有一份禮物比父親的讚賞更堅定她向聲樂之路前進。

那時她還是個學生,在歌唱比賽中總是拿第一。當時,她已經有實力拿到南部七縣市的冠軍,相較之下,正在學習聲樂的同學,學了半年依然還停留在呼吸階段與練習曲的學唱。記得高一時候的一次校季康樂比賽,她發現自己原來是喜歡站在台上的,她無法不接受一雙雙眼神的投射。當同學用琵琶幫她伴奏,在唱錯音的情形下她一再重唱,照理說台下千雙眼睛聚焦,應該會臉紅的,可是她一點也不緊張。第二天行過校園,還有人這樣叫她:「喂!那個獨唱的!」她抿著嘴偷笑,心裡不知怎地,突然覺得神經未梢有被輕輕一撥的顫動。

音樂是如此神奇,可以表達「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意蘊,可令雲飛、泉躍、山鳴,在音樂的國度,人事物總散發著生命初開的亮麗與顏彩,往復低吟,如畫如詩。

2、弱水三千一瓢飲
擁有這份天生的稟賦,好像一跑,月亮也跟著跑,一路順當的從東海大學音樂系畢業後負笈出國深造,一只皮箱與三千元美金,為自己激發、孕育出一個新的起點,一趟音樂之旅。

她深覺美國式的聲樂教學雖好,但意大利式的教育系統也具有他的獨特與平實。以鑽石為喻,美式教學系統是科學式的分析,著重名相,斧鑿外露,要你說出鑽石中有多少碳與鎂的分子,而意大利的教學系統就不一樣了!講求的是實際的唱腔演練,要你先聽再模仿,好像先拿出上等鑽石讓你瞧,等那天你看到了鑽石,自然能清楚辨別鑽石的真假。

若以聲樂表達快樂的氛圍,美式教學純站在欣賞音樂的角度,用的是一套形容詞的講述:「妳快樂了嗎?我怎麼沒從你的聲音裡感受到快樂?還有肚子要用力!再用力!」偏偏有人因為不得法,肚子用力卡住了聲音,無法掌控自如;而意大利的美聲唱法就不一樣了,它講求精準,傳統式的唱腔要求聲音「要美、要清、要亮」。但無論如何,多元化的學習,到底有相得益彰的效果,美式的教育訓練讓她精於分析、揣摹,自然熟悉「軟口蓋要如何張開」、「聲音要如何順利進入發聲的空間」,下巴怎麼放?丹田如何用力?因此當外國老師,一位世界有名的女高音為她範唱時,她一聽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老師誇獎她:「妳好聰明!」其實是美式的教育基礎,讓她精於分析、揣摹,自然熟悉喉嚨的軟口蓋如何張開,聲音要如何順利進入發聲的空間,還有下巴怎麼放?丹田如何用力?
一次次發聲,就像一次次的心情悠遊,弱水三千她只取「音聲」這一瓢飲。

3、天風海濤堆銀雪
回國後,她一心想留在音樂中心的台北發展,但生活像一張網,充滿了難以預料的矛盾與衝突,任誰也無法“胸無纖塵”的面對諸般挑戰;縱然繁華似錦,但也有寂寥、落寞時。對於她來說,真正的試煉才正要開始呢!發生了一件事,更印證了佛家所說的因緣與因果,也讓她對自己有更深刻的省思與認識。

那年在博得滿堂彩下,她以第一名的優異表現,連同前二、三、四、五名,一起代表台灣參加香港亞洲聲樂大賽。她真的認為「努力、得獎,得獎、再努力」,一切想當然爾!孰知從台灣去的那位大老級老師也列為評審之一,從中主導一場不公平的決賽前揀選,讓她複賽就莫名其妙的被踢出去,其餘四名繼續上台參賽,她是第一名卻坐在台下。而且回國後,那位矛頭對準她的評審大老還把一個污點丟給她,處處跟她過不去,說她跟錯老師、穿錯禮服,說她看起來很驕傲,所以才故意捻掉她的。原來具體的事證是「老師與老師間」的較勁與偏見,讓她慘遭了一次滑鐵盧;從此,只要是這位理事長的評審所主導的音樂活動,翠蓮都無法參加,同儕們也跟她劃清界限,明哲保身,以一個剛出道的新鮮人來說,正欲展翅高飛卻烏雲遮天,很明顯的她被孤立了!

在香港選手村度過一個難堪的夜,謐黑的廊下,她暗自心傷,孤月高掛,真有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之感?帶著怏怏的心情回到故鄉高雄,南風依舊吹著,她依舊在南台灣活著,雖然對音樂、藝術仍一本初衷,但該如何走出憤世嫉俗,尋回豁達開朗?沒錯,人生的順逆、人事的聚散、名利的虛實,從另一個角度看,都是令音樂曲調更加開闊、豐富的元素,若能超越這些糾葛,生命之歌幸如天風海濤,定加澎湃、壯麗!但不知為何?礁巖上濺起的千堆雪,只令她益感蒼白。

4、天上天下無如佛
她在等待嗎?等待生命另一道天光透入心底,等待一個巨大的智慧支撐力,讓她從踟躕中再邁出,讓她再翻越生命不同的山頭,默啟著未來的新生?終於───奇蹟出現了,一個殊勝的緣份,她遇見了上白下雲老和尚,那一聲平地爆響的清音,讓她倏地思考起生命的本然,不是嗎?江上清波送水聲,有時舒展,有時鬧鬧情緒,又何必抱著直線式的想法,困於狹窄的自我,常遭淺面的意識束縛!

讀過佛陀傳,親近了老師父,令她對佛法有了更多的了解,她獲得了內心的安定與慰藉;因此,佛法的哲理與音樂的迴旋,漸漸融入唯一的海洋,“清淨、莊嚴、淡泊”將是她未來生命協奏的形式。就在那時她認識了同樣學音樂的若凡法師,在89年發心帶領隸屬般若寺的「雲來集合唱團」,從社會大眾走進音樂表演廳。除了每週固定在道場練習外,並經常組隊前往醫院、老人院、榮民之家、少年感化院等機構,與一群愛好歌唱的佛弟子們,用歌聲從事社會關懷活動,如今已邁過八個年頭了。

還記得第一次與千佛山結緣,是邀請了凡師父當主持人,一場以佛教歌曲為主的音樂之夜,招來了所謂音樂人的譏評,他們說:「這是那門子的音樂會?」但是翠蓮想:音樂唯真、唯善、唯美,哪有固定的形式呢?就在演出前她作了一個怪夢,夢中猶豫著該穿什麼樣的服裝上台好呢?這時觀音菩薩就將一件白色的衣紗披在她身上,白衣觀音,似夢非夢,真是萬分離奇!還有,一般演唱會應該只有一個舞台,夢裡卻出現了兩個舞台,一個舞台掛著師父莊嚴的墨寶、還妝飾著香花;一個舞台本來是空空的,卻突然出現許多出家師父,交疊同唱「天上天下無如佛......」,心裡不免納悶:「奇怪!這不是我的獨唱會嗎?怎麼出現那麼多師父?」說時遲,那時快!佈景突然往第二個舞台猛飛,她也跟著跑,最後兩個舞台合一,她才發現自己打著赤腳呢!不知是法演“赤子心”?還是“腳踏實地行”?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從此她的音樂世界注入了活水靈泉,汩汩流瀉慧命法水,撥雲見霧,打開思路,改變了原有衝動的個性,生命自此飛舉,人生始覺輕盈。

5、大音希聲法音暢
任管置身漩渦或面臨波流激湧,原來這千折百迴的命運,無非要她「動心忍性」,要她勇敢,要她再衝出去一點點。所有的等待、磨鍊,正是迎接佛陀的教誨的準備,也是「大音希聲」的共鳴。就像在加拿大演歌劇時,一會兒演荷蘭公主,一會兒演原住民,聲音所傳達出來的力量,是沉靜的也是活潑的,是海之歌、也是風的吟唱,彷彿來自遠古。

過了這麼些年,當她整理好自己的心緒,幾將那段紅塵往事拋卻時,出乎意料之外的,從台北傳來一個消息,先前那位音樂大老─協會的理事長竟然去世了,那些曾經同情她的師長,又邀請她回音樂中心,還推舉她當理事,果真「跌倒」與「爬起」總是同步共行?以這一份殊榮,她在擔任理事時也做了許多事,好比:辦音樂會、服務音樂人、保存並開展音樂文化的資產,尤其帶動南區音樂會的活絡,期以包容、寬容、平等、慈悲鍛鍊自心,以優美的音樂搭配雲老禪師精湛、耐人尋味的詩詞欣賞。

傳說梵唄的來源是魏晉時代的「曹植」,因為聽聞天上的音樂,將它記錄下來,後轉為佛教音樂,這給予她精神的啟發:祈藉音樂活動,散播佛陀的本懷,接引樂壇新秀,親啟「希珍法音,妙哉佛心」!一有空她就閱讀老和尚的著作「大般若經」、「禪的語絲」、「休庵散抄」....等等;凡有疑問便扣請師父開示解惑,於是漸次明白千佛山的止觀內涵。

從佛法來說,人依身、口、意發動五蘊──色、受、想、行、識,所行是煩惱還是菩提?就牽涉到一個人的心性與修養。在五蘊的想行之間建立間隔,就像唱歌一樣,把聲音視為空虛,只稍將聲音往上推,音波自己會跑,喉嚨才會受傷;具體的說就是懂得利用空間,讓聲音產生共鳴,傳得更遠。

因此,唱歌時只須費絲毫之力,其他百分之八十的氣仍存於體內,在氣足、懂得發聲之餘,自然「高音」漂亮,「低音」和穩,連續唱個十場也不覺得累。

6、覺觀自在 圓滿覺悟
午后海面,雲朵紛紛推擠,緩緩染暈空闊的天空。
落地窗外,一艘船正準備離駛高雄港,船身從容的在海面劃開一道浪弧滑音,鳥之倏地拍翅叫人驚醒。那快板、細膩的音階,彷彿天籟美聲,扣動人心。翠蓮說她不記得在師父的那本書曾經讀過這麼一段話:「...任何時空,在微妙而甚深的佛法行中,必須從生滅之相而入真如之理,方能圓成『覺』的任何一個層次......」。

那麼,對她來說,人世之不諧以至和諧,乃至尚未明察的種種引發,都是音聲的開掘,圓成明心見性的道路。一路跌跌撞撞走來,只能說「道不遠人」,因此不妨隨聲摻入生活,凝神於心──觀自在,圓覺悟,始能胸無一物宿隔,盡情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