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採訪 沉禾的故事

人物採訪 沉禾的故事

受訪/沉禾

採訪/編輯組

 

 

1、吾鄉印象那個年代

自小生長在高雄的鄉下,當地居民純樸勤勞,憶昔日那些影影綽綽的生活記事都在心裡烙了印。

 

鄉村生活很忙碌,父親日日天未破曉即出門做事,母親田裡的活忙不完,從小我們就必須幫忙分擔家事。五六歲學「生火燒開水、燒洗澡水」,國小三年級學「煮飯」,從第一鍋飯的半焦不熟到能煮熟,乃至掌控鍋底留一些鍋巴,使其厚薄成為另一道可沾醬的美食。炒菜則是母親的活,我們會先把要煮的菜準備妥,等她從田裡回來──

「刷」的一聲青菜下鍋,一個時刻香噴噴的晚餐正式上桌,雖非豐餚但餘味無窮;中餐就吃得比較簡單,隨便煮個鹹粥或麵湯就可以飽腹。

 

國小畢業後因為要餵雞、鴨、鵝、火雞,需用大鍋灶,我開始學著使用爐灶,把小蕃薯和地瓜葉切碎,煮軟放涼後再拌米糠餵食。印象最深的是兇辣的火雞會啄人,我就用棍子撥開牠們,若牠們還一再追咬,我也往牠們身上打,鄉下小孩哪有在怕家禽家畜的!還有,剛孵出的小雞披著亮黃色的羽毛,小小一隻捧在手上,簡值融化了我的心,世上還有這麼可愛的動物。關於田裡的活,小孩負責拔草,並將密集的菜苗分株,回家時總會順手摘些野菜,讓餐桌上又添了一些菜根香。

 

節慶一到小孩最興奮了,母親很會蒸粿,蘿蔔糕、甜糕、發糕都難不倒她,小孩能做的就是磨米,大的推磨,小的把米與水搯在石槽。當蒸籠煙霧氤氳,滿室溢香,有一種老派節慶的到臨,大人把那些破損的米糕分給小孩吃,等在一旁的我們早已垂涎三尺。在所有的日常食物中「蕃薯簽與蘿蔔干」我最不愛,誰叫當時的生活不充裕,手上一捧總是「蕃薯簽比飯多」,而且蘿蔔干餐餐上桌,以後這兩樣菜我都興趣缺缺──這是藏匿於時光縫隙的早期記憶,說平淡倒也精神富足。

 

十八歲前我識事不多,心思單純,好像也沒有真正的煩惱,就算小時貪玩挨父親的打很難受,隔日還是開開心心的找同伴玩橡皮筋、賽跑、跳房子。由於開竅得晚,小學五年級才開始聽懂老師在講什麼,之前成績常不及格,愛哭的我,每當媽要出門把我托給隔壁的阿嬸,照顧哥哥、姊姊、妹妹,阿嬸都答應,只有我這「愛哭神」她見了搖頭。為什麼愛哭呢?因為總是撿姊姊穿過的衣服,鞋子也是從不合腳穿到剛好,一遇不順意就哭,現在想起會啞然失笑,長大後就很少哭了,要什麼就靠自己的能力去獲得。

 

2、求學與就業的刻畫  對人生的感悟

我很早就出社會,家裡不富裕也沒能讓我升學,我希望多讀點書充實自己,就半工半讀,六年的夜校生活,五十分鐘騎摩托車到工廠,黃昏再騎回家洗個澡,接著再騎車去夜校上課,風雨無阻的往返、日夜奔馳在街道。晚餐隨便買包乾麵,六點半第一節課來不及吃,只能等第二節課休息十分鐘時狼吞虎嚥,導致胃潰瘍醫治一年。求學與就業的日子看似刻苦,可是年輕的我們十分奮進,相互鼓舞著投入生活的小溪流。當時在高雄工廠圈拼經濟,青春歲月的傾注也見證了台灣的建設發展,尤其快速道路與國道等建設後,經濟日趨繁榮,社會劇烈變化,呈現一片蓬勃活潑的景況。

 

講到工作,我投入縫製衣服的時間最長,當然也做過很多不同的工作。那時若逢連續假日,三五好友便去爬山健行,剩下時間就去學東西。總是對新的事物好奇,樣樣學,哪管學費昂貴,因為不想讓時間空過,因為希望人生充實一點,有人邀著就一同去學。我喜歡烹飪當然也去報名學習,有幸在十三四歲時,在工廠結識了一位同鄉不同村的好友,她跟我一樣喜歡做菜,每次我試做食譜上的菜,就請她來我家嚐味,她做了好吃的也會帶過來給我吃,若做得可口就很高興,彼此成為試吃者,往後我倆都棄髮染衣出家,雖然沒在同一道場。

 

學做菜是一件興奮的事,望著餐桌上、料理檯堆疊著諸般蔬果食材,紅、綠還有黃白相互輝映滲潤,宛若團花綻開。哪怕一本「傅培梅宴客食譜」所費不貲,我還是存錢去買。總是這樣,週六日向來是我最期待的日子,能玩就玩,沒人邀約我就在家學做菜,不時還在附近田間、山上走兩三個鐘頭,消磨悠閒的午後時光。那時也不知道何來的精力,青春就這樣恣意無限!

 

慢慢的涉世日深,不知何時起,「往昔樂事」我竟不以為樂!而以前感到「痛苦椎心」之事,向人敘述時竟一副雲淡風輕,彷彿是在講別人的故事般。是否時空一拉遠,世事便覺淡薄無奇。後來體會到「榮枯」、「苦樂」都是生命用另一種方式在說法。隨著年歲日長,看多了因婚姻、家庭破碎的戲碼,自己也經歷了親人的生離死別,睹見多少悲歡離合!印象最深刻的是同村的一位寡婦,每天播放哀怨的歌曲,住家四處都籠罩在淒苦孤獨的氣氛裡,眾人似與其同悲,我暗自感慨:如果她有學佛,瞭解「業力」讓人有不同際遇,就會去想該怎樣走出悲情,不是嗎?抬望眼,轉回首,人生的路還長得很呢!這就是「思考與認知」很重要的緣故,生命須一再提昇,尤其修行人還要能突破相對的「苦樂」,深入「不苦不樂」的境地,最後超越一切的苦樂。

 

所以,當有跨不過去的坎,歡喜不起來時,不妨將佛法運用其間,去探討因緣、因果,找出問題的癥結,就不會陷在無明的糾結中。同樣的道理,與人共事,當我們的自我一放低,對方的自我也會放低。老和尚的《白雲小語》說:

 

「與其要去要求別人,或強迫別人,還不如用自己的修養去影響別人,世俗也有句話,要改變別人,還不如改變自己。」

 

3、與千佛山的緣皈投老禪師的法座下

我很早就有佛緣,常去找高雄鳳山的一位師父,記憶中唸國小上下學會經過一間碧雲寺,下課還跟同學到佛寺玩,很歡喜菩薩低眉安靜的莊嚴,凝望著金爐中裊裊煙霧,心也隨著冉冉上昇。母親往生時家裡請師父來誦經,後來接觸千佛山,我們幾個姊妹淘就一起來菩提寺做義工,在法會時幫忙端菜、洗碗盤。那時候老和尚正週日講經,我們六個分騎三部摩托車來聽法,正巧是講《楞嚴經》,每堂課只聽懂一句而已,什麼「無」不是「沒有」,是「有」的突破⋯⋯起初聽不懂,但課後會去思考:「這句好像是這樣,那句應該是這個意思⋯⋯」師父別具一格的說法,教我們把佛法融會在現實中,越聽越如醍醐灌頂。

 

記得十多歲時跟朋友到高雄佛光山玩,目視年輕法師穿著長衫,面帶笑容,衣角隨著風的吹拂飄揚,十分飄逸莊嚴!出家人給人的印象是安詳又歡喜。我從十八歲開始學佛,隔年皈依三寶,二十六歲開始走千佛山,等到投禮老和尚座下已四十歲了,即使根器魯鈍,人家問我「為什麼出家?」我會說:「我是為法而來!」有點大言不慚吧!可是師父就有辦法針對問題,教我們去作認識分析,面對煩惱、業習,調冶身心,以期能改頭換面、脫胎換骨。

 

4、在大寮的時光

在僧團中跟著學習,感謝前輩所傳承的寶貴經驗,免得造作不好的因果。譬如:庫頭與大寮必注意食物的保存,不可隨便浪費食品,平時一定要勤查食物的使用限期。還有,香燈要怎樣擊鼓拉鐘、保養法器、照顧殿堂。這教我想起一件糗事,剛下常住輪香燈,有一次鬧鐘罷工,我竟睡過頭,聽廣播呼叫才起身,有人建議我要佈置三個鬧鐘。因此多吸取別人的經驗,好好去行修必定「吾道不孤」!

 

大寮是忙碌的,對於體力、心志、耐力都是一項考驗。不論是挑菜、切菜、配菜、煮食,每個人都有他的拿手。我較不擅刀工,為了補強這手藝,就一連切了好幾天,切得手都起泡了,這就是我的執著,總是求好心切,也許細水長流,文火慢燉比較好吧!記憶中首次到大寮掌鍋,一上場就先撲火。事情是這樣的:我在爐灶內放了許多柴火,又不懂得怎樣控制火勢,竟以大火爆香,油、薑與鍋子都焦黑。突然間像變魔術般,一把火從鍋裡往上竄燒,油煙機都快遭殃了,我愣了幾秒鐘手足無措,再試著蓋上鍋蓋,隔離鍋內的空氣以熄火,但依舊沒輒,火又燒起來了!老眾師兄們趕快衝過來救火,先抽出一些木柴,再往鍋內撒一把鹽,瞬間火就熄了。原來,剛開始木柴不能放太多,等油、薑準備好,小火爆香後,才能再添柴火,手腳須俐落,煮的菜也要先排好,調味料全備妥才能生火下鍋。

 

再講煮老和尚的菜,那是大寮煮點心的人要負責,可是我們沒把握,都拜托侍者幫忙煮,沒想到有一次侍者有事變成我要自己煮,也不曉得合不合師父的口味?另有一次在台北講堂當大寮,侍者說老和尚中午要吃麵,她到大寮看我一副緊張,就好心吩咐這,吩咐那,我更緊張、分心。最糟糕的是「自以為是」,認為老人家不可以吃太鹹,等端麵過去時才發現麵湯白白的,令師父很難下口。他問有沒有豆腐乳?我說「沒有!師父!您等一下,我去隔壁買,很快就回來!」急匆匆的買回辣豆腐乳回講堂,看到師父端坐著,等著我這瓶豆腐乳,有點不好意思,確實那碗麵湯是淡了些,我只撒了一點點鹽巴而已。

 

5、當照客時接電話不夠靈活

我還有另一樁糗事,在高雄講堂當班輪「照客」,某次師父從外面打電話過來,一開始我沒聽出是他的聲音,就問:「這裡是千佛山,你哪裡找?」「我要找某某。」「哦!他一早就出門了!」電話那頭卻說:「沒有!哪有出門!他們還在樓上。」一副斬釘截鐵的口氣。確實之前他們有繞道來知客室,說是要到園遊會場看看,可能又繞回寮房拿東西,而電話那頭的聲音讓我以為是居士,竟然找某師還直呼其名,真沒禮貌!我繼續問:「你是哪位?」結果嚕了老半天,電話那頭的師父已氣急敗壞,吼了一聲:「你是誰?」我才認出是師父,連忙說:「師父!我幫你接!我馬上幫你接!」

 

所以,當照客心思要靈敏,可是我每次都聽不出師父的聲音,沒有及早「悟」,老耽誤他的時間。可也奇怪!他的聲音會變哪!只有一次在菩提寺輪照客,他心平氣和的,那時正是午齋時間,他打過來,我電話一接馬上有禮貌的說:「這裡是千佛山,你好!」

 

他問:「你吃過飯了嗎?」按例兩位照客,一位先去吃,等他回來再換另一位去吃,所以我還沒吃。可是眼看用餐時間快過了,如果這位居士想用餐又沒有事先登記,我怕造成大寮、行堂的困擾,就回說:「我吃過了!」

 

然後對方的話題一轉:「哦!我要找剛從國外回來的那位。」

「你要找誰?哪一位?」因為我不能隨便透露師父們的私人訊息。

「就是剛從外面回來的。」

後來稍微聽出是師父的聲音我才放膽的說:「是不是某某師?師父!我幫您接過去!」

 

這次領悟的快所以免挨罵,那時我們有個不成文的按例,只要師父找就會廣播:「某某請『速接』外線電話。」對方就會盡快的接聽,記憶中也只有那次我應對順利,其他時候我都會跟師父嚕很久,一直問「請問你要找哪位?」電話那頭又不講,我也快不耐煩了!等他一吼我才知道是師父。

 

徒弟魯愚至此,想必他老人家也很無奈,耽誤了他的要事。幾次下來加深了我的慚愧與遺憾,為何反應這麼遲鈍?幾句話就應識得是師父,偏偏「不覺」,陷入迷魂陣裡。可是雖然辜負了善知識的點化,卻有幸見識他的慈悲與教徒的手法,算是開了一點眼界。

 

一向敬畏師父,可也怕單獨跟他碰面,何況是回他的話,有一次我要去法堂,瞥見師父從法堂樓梯下來,準備往三寶殿走去,我想閃過跟他突然的照面,心想「幾次都看他從左拐彎」,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這次他偏偏右轉,我倆直接照面了,無處閃躲,只好怯怯的一聲:「師父好!」他冷冷的表情,臉偏過去「嗯!」一聲,看來不是好臉色,誰叫自己起心動念那麼亂,所以算是「當頭棒喝」嗎?遇到師父要尊敬才對,所謂「平常心」去哪了?

 

6、另一種不同版本的人生

俗話說:「活到老學到老」,老和尚在《白雲小語》中也這麼說:

 

「人可以為知識和經驗而勞碌度日,卻不可以一直在什麼都是貧乏中,而養尊處優。」

 

出家後我對事物依然抱著好奇,以前在夜校學的是美術設計,那時的製圖、廣告看板都用手工,不知何時起變成電腦製圖,那些電腦製圖的原理與技術我該上哪學呢?湊巧當時正在建設般若寺,裝潢師都會製圖、設計,有一天午休時他們看我在照客電腦上學繪圖,就說:「師父!我教你啦!這裡要這麼畫⋯⋯」

 

正好某師買了巨匠的點數,他知道我想學繪圖軟體,好意將白天的時間點數跟我分享,他就用晚上的。慢慢的我學會了一些電腦繪圖,而且發現以前所學的,無論是烹飪、縫製等等⋯⋯在執事上都用得到。似乎有心學習,善緣就會出現,十分感謝同參道友,也感謝老和尚,他們讓我閱歷另一種不同版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