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老師的多重面貌

    于是有一天下課,我就跑到講臺前,把稿子交給余老師,口中喃喃地說“一篇我寫你詩的文章,請指教。它給退稿了。”說完就跑了。

  • 文:編輯部出處:文章轉載期數:331期2018年4月

文章轉載

余光中老師的多重面貌    (本文轉載自”文訊”)

/鍾玲

 

1967年春,我在臺灣大學外文系選了余光中老師的英美詩選課,當時我在台大外文研究所就讀一年級,而研究生是可以選修大學四年級的課。在我這個於南部讀中小學、中部讀大學的臺北新鮮人眼中,他是位高不可攀的偶像。那一年常常跟高雄女中同窗的方瑜兩個人熱切地讀《現代文學》、《純文學》、《文學季刊》上登的作品,包括余光中、白先勇、陳映真等。余老師修長的臉上表情肅穆,氣勢穩重如山,講課的聲量有歌劇男中音的渾厚宏亮,所以我總跟兩個來旁聽的文友,坐在最後一排。我對他著實又敬又畏 。

 

余老師的詩〈火浴〉在《純文學》1967年四月號上發表,我細讀之後發現詩中所呈現的是藝術家自我超越的過程,但是却沒有描述過程中的矛盾和痛苦,所以寫了一篇評論:〈余光中的火浴〉,幷把它投去《純文學》。沒多久稿子被退回來了。我想雜誌不登就算了,只希望我評論的對象能讀到它。于是有一天下課,我就跑到講臺前,把稿子交給余老師,口中喃喃地說“一篇我寫你詩的文章,請指教。它給退稿了。”說完就跑了。

 

1967年八月我飛去美國威士康辛大學讀比較文學系的碩士學位,上飛機之前幾天,看到《現代文學》八月號登出了我這篇〈余光中的火浴〉,我想一定是余老師拿去給他們登的,余老師真的很大度、很愛護學生。次年春天我在威士康辛大學的圖書館翻看新寄到的《現代文學》雜誌,上面又登出余老師那首〈火浴〉,是更正版,其後有〈余光中附識〉,他說“敢于冒著觸犯老師的危險,來從事嚴肅的文學批評,這種精神,是值得提倡....現在我接納了她的意見,把〈火浴〉從原有的四段擴充到目前這種格局,不知道她看後會不會多加我幾分?”看完我瞪目結舌了一分鐘,他欣賞我的膽識,之後令我開心了一陣子,但還是不懂那麽嚴肅的老師怎麽會叫學生給他加分?三、四年以後我才知道他是在幽我一默。

 

1971年初,我飛去冰天雪地克羅拉多州的丹佛城參加現代語文學會的學術會議,那時我正在寫博士論文、也開始找工作。正巧余老師在丹佛城的寺鐘學院任教,而我在東海大學讀一年級就認識的學長王靖獻,即楊牧,也來開會,他跟余老師本是藍星詩社熟絡的詩友。余老師就駕車把我們一友一徒接到他的住處。飯後三個人喝啤酒聊天,他們兩個興起開始說笑話,嚴肅的余老師、含蓄的楊牧師兄,一對上了就欲罷不能,我始而微笑,繼而捧腹。那一夜我見識到余老師幽默詼諧的一面,對他的畏懼全消。

 

1977年我嫁到香港來,余老師已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兩、三年。就那麽巧,外子胡金銓和余老師已經成了熟朋友,他就是余老師筆下的〈沙田七友〉之一。反倒是胡金銓把我這個余門弟子帶去參加老師家的雅聚。隨後七年我瞭解到余老師在家人、朋友之中的面貌。余老師和太太范我存是一對配合無間、默契十足的夫妻。夫主外、婦主內,“外”的範圍遼闊,時間上他翻越一個又一個高峰,成爲當代最重要的詩人和散文家,空間上他所征服的讀者心靈,由臺灣擴張到港澳大陸、到國際。余太太“內”的範疇也不小,包括陪同和張羅余老師被邀的海外演講、受獎、主持家務、帶大四個女兒、管理財務、大量閱讀文化類書籍;余太太也向外發展,專長于古玉研究、飾物的結繩、博物館導覽。兩位都是內心强大的人。在香港余太太跟我也成為買玉、研究玉、談心的密友。

 

余氏夫婦好客好友,常在家中請朋友來聚餐,最常見到的是任職中文大學的陳之藩、思果、高克毅、黃維梁。置身朋友之中,余老師很放鬆,他一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自己却紋風不動,只眨眨眼。如果有臺灣和大陸的文友來訪,他會駕車帶他們去觀看新界的山水。余老師另外有一個身份,就是文藝遠足隊隊長。在香港我參加過近十次遠足,每次都有十人左右,包括余太太、黃國彬、黃維梁、朱立、劉述先等。身爲隊長的余老師精神煥發、步履輕快,不時跟大家指點山水勝處。那時我對自己的體力完全沒有自信,信步而行沒有問題,但是像飛鵝嶺這般陡峰我那裏敢爬!就拉著余太太同坐在山脚的大石頭上,最後等到余老師帶隊凱旋下山,他總是意氣風發地走在最前面。

 

1985年余老師離開中文大學,赴位于高雄的中山大學出任文學院院長、及外文研究所所長。任職香港大學中文系的我,在1986年秋方好有一學年的休假,余老師召我回中山大學客座。我充滿了喜悅赴任,因爲可以回高雄就近看顧年近七十的父母,又可以追隨余老師左右。那一學年見識到龍藏深淵的余老師,他在高雄開始落地生根。那年他任總策劃,推出大型的“木棉花文藝季”,這是官界、學界、媒體合作的文化活動,主辦單位有高雄市政府、中山大學、臺灣新聞報。余老師寫了一首爲這個活動定調的詩:〈讓春天從高雄出發〉。這首詩令讀者意識到余光中是位爲高雄發聲的詩人,余老師自己也開始認同高雄這個他鄉爲家鄉了。

 

1989年初余老師告訴我外文研究所有一個教職空缺,可以申請。我想父母年事已高,應該回高雄照顧他們了。于是辭去了香港大學的教職,回中山大學外文研究所專任。實在太幸運可以做余老師的下屬和同事十四年。作爲學術主管,余老師是大家的典範,只要他坐鎮,大家都心定,以身爲文學院一分子爲榮。他孜孜不倦地寫作,同事們都仿效他,各在其位努力研究、寫文章。這十四年我體驗最深的是余老師和大自然山水的關係。如果說大陸是他的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臺灣由中部玉山到南部的墾丁,就是他的兒女心頭肉。這片山水激起他的奮發、觸發他的熱情、引發他的赤子之心。表面上,他閑情逸致地跟我們一同游山玩水,他的內心却正在詳細偵測、探索山型之美、地勢之奇、植物之貌,于是寫下了〈隔水呼渡〉、〈關山無月〉、〈龍坑有雨〉、〈滿亭星月〉這些人情與自然水乳交融的散文絕唱。

 

在中山大學那幾年,余老師除了是我的上司、同事、文友、遠足隊隊長,我們還發展出調侃者和被調侃人的關係。他總愛拿我體弱的樣子開玩笑,在〈關山無月〉一文中,描寫入夜時分,大家在亭中苦等攝影家高島,即王慶華,開車帶晚餐飯盒來,余老師說:“‘此情此景,正是講鬼故事的好地方。不如開講罷,用恐怖來代替饑餓---。’‘那也好不到那裏去,’哄笑聲中鍾玲反對說。‘你這個人哪,餓也餓不得,嚇也嚇不得。由不得你了。。。’”(《隔水呼渡》,頁51)那十年隨余老師進入臺灣山水深處,我已漸漸愛上了大自然,以至于2003年離開高雄赴香港任浸會大學文學院院長後,會有膽子跟著城市大學和浸會大學一些教授,去港九新界行山,終于擺脫了我文弱的形象和心態,這都要感謝余老師這位隊長的教導。

 

在詩藝上,余老師曾給我稍加點撥,就受益無窮。1986年冬我隨余氏夫婦台中行,余老師在“紫荊花的下午”節目誦詩,接著赴東海大學,余老師和我一同主持“創作經驗”座談。回高雄不出兩天,余老師就寫出意境高遠的詩,〈大度山懷人〉,所懷之人就是楊牧。我一個月以後才寫出〈大度山寫意〉,我覺得最後兩句不够有力:“就是這高曠和空靈/浸潤今日的你昨日的我。”我拿去文學院院長辦公室給他看,他建議改成“就是這高曠、這空靈/浸潤今日的你啊/昨日的我。”(《芬芳的海》,頁163)我領略到寫詩有一個竅門是常被忽略的,就是詩人對讀者說話的語氣。余老師只去掉“和”字,用了排比;加一個感嘆詞“啊”;多分一行;這首詩就活過來,變成跟對讀者有腔有調的對話了。爲什麽余老師的詩會感動兩岸四地海外所有華人呢?因爲他的詩歌傳達全面的詩意,除了內容情深、結構嚴謹、比喻巧妙、平仄考究,還有就是他的詩用了能打入人心的語調。

 

2003年以後這十四年,雖然我在香港、澳門隔著道海峽,每次余氏夫婦赴港、或過港,應邀去領獎或演講、朗誦詩歌,只要有聚餐,我大多有機會參加,跟他們叙舊。我回高雄也常去他們家探望。跟余氏夫婦交往了三十多年,加上這些年照顧他們的老二余幼珊也是我在中山大學十多年的同事,所以每當我們在一起都有完全接納彼此的那種自在和心安的感覺。到了2010年代初,余老師已經八十多歲了,依然創作不懈。因爲他聲譽更隆,各方邀請,尤其是來自大陸的,多如紛飛的雪。余老師本來就愛出門遠游,又享受在大群聽衆前以他鏗鏘的聲音,把自己的詩歌輸入他們的心中,所以只要健康許可,他都會應邀以滿足對方要求。直到2016年夏那一次跌倒。

 

去年夏天余太太忽然腸道大出血,入高醫深切治療部,情况危急,幼珊在醫院照顧母親。第二天早上余老師像平常一樣到大厦前的公園散步,因爲心中憂慮老伴的病情,出門過完馬路走上行人道時,一個失神摔倒,頭撞地上流了很多血。文曲星是有上天照應的,一位住在同一棟大厦的女士就走在余老師後頭,認出了余老師,馬上找大厦管理員叫救護車。夫婦兩位進了同一家醫院的深切治療部;余老師的病情也不輕,因爲有顱內出血,真是夫妻同命。八月份我回高雄市去探望他們,他們已經出院一個多月了,恢復得不錯,余老師的頭腦非常清楚,他說現在會害怕走路,因爲上次跌怕了,完全不知道怎麽跌倒的。我想他最害怕的應該是顱內出血影響到他的創作力。

 

過去一年我去探過他們幾次,余太太像以前一樣頭腦靈活、口齒敏捷,行動稍微慢些。反而余老師一次比一次瘦弱,聽力一次比一次差,說話一次比一次不順,看得我心中難受,但是想到他的種種面貌,那個在臺上朗誦詩歌打動幾千聽衆的詩人,那個在課堂上講課深入詩歌情懷的老師,那個主持文學大系、大型文學活動的文壇領袖,那個步履輕快的登山隊隊長,那個幽默、喜歡鬥嘴、靈思如湧的冷面笑匠。他這些面貌曾存在過,也會一直存在。而他最在意的文學創作一直進行到最後,在2017年十一月28日他小中風入院前一個多月,他還寫下〈悼念李永平〉一文,刊載在2017年十二月號的《文訊》上。文中說,他當年爲李永平的小說《吉陵春秋》寫序文,那時李永平沒有告訴他吉陵到底位于何處,“害我狂猜了好久。”余老師典型的幽默,躍然紙上。

2017年十二月6日我收到散文家黃秀蓮的電郵,說因爲余老師小中風入院,她7日將由香港飛到高雄探病。黃秀蓮是余老師在中文大學中文系任教時的學生。我想黃秀蓮心繫老師,是有心電感應的,就在她抵高雄那天,余老師的病情轉嚴重,她得以在老師最難度的人生關卡隨侍在側。黃秀蓮在老師病床前,還跟他一起背唐詩。余老師已經心臟積水、肺部積痰,後來余太太告訴我,余老師是染上了肺炎。8日余老師轉深切治療部,病情沉重。除了余太太和余幼珊,其餘三個女兒也分別由海外、由他地回來,在十二月13日一家團圓人齊了,想余老師是整個中華民族共同擁有的大詩人,但是在他最後一刻,靜靜陪他面對死亡的應該是他最親的家人。14日早上在安寧病房,余老師在至親環繞中安詳過世。

2017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