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底洞

無底洞 /淨真
正逢歲末,落日時分,街上五彩繽紛的燈飾紛紛亮起,市容顯得熱情閃亮。
過年前後,團體群組和私人親友的聯誼飯局也增多了,畢竟一年忙了下來,大家都趁機放鬆一下,找個機會,見個面、問個好、道個安、話家常。
12月初,阿梅姊來電,問:「是否可以約個時間見面?想談些事情,因為不方便在電話中談。」照往例,我們都會在年底聚餐;隨即,確認了彼此方便的日期及地點,相約食用午餐。
在梅姊心目中,百分之百的好丈夫(坤哥),三年前離世之後,不知為何?我和梅姊的對話,總感覺變得不夠輕鬆,我很難接上她的話,因為她的話題,總是聚焦在婆媳之間的不和諧,這也是她所謂的「不方便在電話中談」的事情。
坤哥在世時,她有傾吐內心話的對象,現在呢?梅姊自我調侃的說:「阿坤不在了,我心裡有氣,若不找人吐吐氣,我會憋死。」言談中,時不時地,她也會要我評評理,例如提到:「媳婦出門、進門,看見了婆婆,也不會打一聲招呼,都板著面腔臭出臭入。」梅姊就問我:「妳講,她做人家的媳婦,這樣對嗎?妳講!」
當然,我能理解人際不和諧的困擾,當自我、他我,處於立場不一時,就容易引起是非問題。再說,我也曾有過,關心別人家的家務事,結果,吃力不討好,徒勞無功的經驗;總之:「清官難斷家務事」。所以,我記取老禪師的至理名言:「明辨是非、不參與是非」。
因此,面對梅姊的詢問,我智慧不足,乏善可陳,真不知要說啥才好?就選擇少說為妙,只能嘆一聲「唉!」,她問我幾次,我就哀聲嘆氣幾次,作為同理心的回應;或許我這樣的回應,她並不滿意,有時還會再追問一次,「妳講,這樣對嗎?」我就「唉」了一聲之後,再加一句「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聽了愕了一下,似乎有所感,就轉移話題了。我忍不住內心嘆氣:「唉!要做到明辨是非、不參與是非。還真是難為啊!可得要沉得住氣啊。」
餐點吃飽了,我們兩個人眼皮都鬆了,談了一下話,就起身各自回家;梅姊總是以回憶過去,我們一起旅遊的快樂時光,作為對話的ENDING,那是事隔已久的往事,我早已印象模糊了,而她還是津津樂道;因為那是她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日子。
走出餐廳大門,梅姊提及,她在社區公園聽到老人家講的順口溜,覺得很有趣,她笑著以詼諧的語氣,唸著:「呷老無路用、坐著就愛睏、躺著又擱睏未去、……、要出門無處去、想要自殺又擱無勇氣。」聽似好笑,卻也些許隱含著,老年人喟嘆年華老去的落寞心情。

作「呆人」的事件
我和梅姊相識於1987年的泰港旅遊。那年,我34歲、陳姊44歲。七日的行程相處融洽,回台南之後,時有電話聯絡,偶而也會相約用餐。至今,也算是相識近30年的老朋友了。
我剛認識梅姊時,她是個家庭主婦,她和丈夫坤哥同年,坤哥個性溫和體貼,三個子女都很乖順,小康家庭幸福美滿。早年,坤哥服完兵役之後,就應徵在一家大企業的工廠上班,從基層人員做起,勤勞肯幹,深得上司信賴,提升為主管級。
然而,好景不常,1990那一年,梅姊和坤哥為朋友作了「呆人」,不及兩年,朋友投資失利,梅姊夫妻也被拖累了,生活陷入了窒息般的壓力,本來明朗平靜的家庭氣氛,頓時轉為愁雲慘霧。
記得,大約在1994年,老禪師在週日講經的課堂上,曾經對兩個字做了拆解,並解釋其字義。大意如下:
一字「保:呆人」,為人作保就是作呆人,出了狀況,會造成無底洞。
一字「錢:一個金兩個戈(兵器)」,所以有關錢財之事,若處理不當,會傷人傷己。
由於,我見證了,梅姊夫妻幫助好友(阿秀夫妻),擔任銀行貸款的擔保人,結果朋友投資利潤不如預期的好賺,本息延宕未付,銀行催繳不成,轉而向擔保人求償,那是令人痛心疾首的遭遇。
所以,當我聽到老禪師說的法語時,剎那間有所體會,覺得講得實在太有道理了,因此,一直以來記憶深刻,也不忘其中的警惕含義。畢竟佛法是要運用於日常生活當中,不要傷害別人,也要保護自己。
梅姊和阿秀是兒時同伴,一直很友好,結婚之後,兩家往來熱絡,也經常結伴出遊。
阿秀的丈夫(阿義),開店經營買賣業,生意穩定。阿義有位朋友投資房地產獲利加倍,買車買房,阿義看了好生羨慕,也很想要車拚一番。就向朋友打聽如何投資房地產?朋友說:「有個新建案正在集資,壹股壹仟萬元。」阿義的生意營收穩定,生活無虞,有車有房,小有積蓄而已,若說,需要拿出大筆的投資金額,就沒能力了。朋友給了建議:「可以向銀行貸款。」
申請銀行貸款是需要連帶保證人,阿秀就出面拜託梅姊幫忙,梅姊也知道,擔保的事情有風險,可大可小。所以,猶豫著不敢輕易答應。阿秀再三保證:「只是形式上蓋個印章而已啦!免煩惱啦!我不會拖累你們啦!」
究竟為何?梅姊夫妻沒有堅持「不」;而蓋下了印章呢?原來幾年前,梅姊的弟弟剛經營生意,有幾回周轉不靈,就來找姊姊幫忙。
梅姊說:「當時,阿坤的老爸,賣了田地,有給了一筆錢,為了讓生活環境更好,就加以利用,換了一間較大的房子;又為了不想有貸款的壓力,所以全額付款,因此,手頭實在不方便。
弟弟的工作態度,認真又打拼,看到他無助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拒絕,只好去找阿秀借錢,阿秀每次都解囊相助,雖然有借有還,也算是有份人情在。」
所以,當梅姊遲遲不肯答應蓋印章時,阿秀就提起了那份人情來了,說:「想當初,妳來跟我開口借錢,我攏嘛信任妳,馬上就借給妳。今嘛!我只是拜託妳蓋個印章而已,又不是要跟妳借錢,妳也不肯幫忙。」
梅姊夫妻是老實人,被這麼一激,亂了分寸,不想當忘恩負義的人,就勉為其難的作「呆人」了,究竟合約內容寫什麼?保額是多少?都不知道。只相信阿秀說的那句話:「免煩惱啦!不會拖累你們啦!」
結果呢?梅姊煩惱到不知要從何煩惱起。房子被查封了,貼封條那一天,執法人員很貼心地,將封條貼在不顯眼的角落。梅姊幾乎快要精神崩潰了,坤哥冷靜堅強的安慰她:「代誌遇著了,嘛沒法度啦。孩子還小,妳不能倒下去。無要緊啦!錢再賺就有,天無絕人之路。」
阿秀夫妻對查封事件,作了回應:「我也不知道事情會變這樣啦!免煩惱啦!我會想辦法處理啦!我若有錢,會還你們啦!」
房子被拍賣了,賣得的金額還不夠賠償銀行,以世俗的法令而言,梅姊夫妻都是欠債之身,坤哥七十歲離世時,家屬依法規都去辦理拋棄繼承。梅姊說,當她百年之後,家屬也都要這麼做。一次的重大失誤,沒完沒了的,有如墜入無底洞。
 
抗貧之路
房子確定被拍賣了之後,坤哥的三個兄長、兩個姊姊,有情有義,商量集資,幫他們一家五口,在舊社區買了一間小坪數二樓三的房子,讓一家子有了安身之處。言明,待日後有錢再慢慢還。
抗貧生活,首要開源節流。社區有對年輕夫妻生了嬰兒,要託人照顧,梅姊當起了褓母,有收入又可兼顧家庭。全家人對嬰兒疼愛有加,所以口碑好委託不斷,收入穩定。
不久,坤哥的工作有了變化,工廠要關廠外移,公司派他到外地上班,他不願意離開家,只好選擇優惠退休,領了一佰萬元,正好可以還兄姊的部分借款。五十歲的坤哥,工作也不好找,正好有位親戚當水泥匠工頭,坤哥不怕辛苦就去當小工,從旁看著、學著,也成了半吊子的師傅,由於工作勤奮,工頭看在眼裡,就給了坤哥,接近師傅級的工資。
長子小傑、女兒小芬,體恤父母的辛勞,高中畢業就先進入職場,然後半工半讀完成大專教育。小兒子小凱,上有父母、兄姊頂著,高中畢業時,由於家庭經濟較穩定了,就順利的直升大學就讀。
全家人同心協力面對困境,確實天無絕人之路,十年的打拼省吃儉用,阿坤欠兄姊的錢也還清了。接著小芬嫁了,隔兩年小凱也娶了,都住在北部,家庭生活安定。這時,梅姊和坤哥都六十幾歲了,開始過著退休的生活。
小傑有位交往多年的女友(小慧),兩人卻遲遲不結婚。小慧希望能自組小家庭;小傑的想法,卻是堅持與父母同住,因為他認為弟弟、妹妹都在外地,而他是長子,理應在家照顧父母才是。小傑長得帥氣待人有禮,小慧「愛著了卡慘死」捨不得放下,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後來小慧勉強讓步了。
由於曾經有過這般的心結,造成日後婆媳之間有了隔閡,生活中,婆媳並沒有言辭的爭執,只是冷淡沒話講。當梅姊與人談天時,提到媳婦就有了微詞,所以有人曾經建議,何不讓年輕人搬出去住呢?梅姊堅決的說:「他們怎麼可以搬出去住!」她坦言,自已表面看似開朗,其實內心是很脆弱的,根本沒有獨居的能力,更不願意住進養老院。
由於作保出事後,她身心受了創傷,有了睡眠障礙,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會驚醒,整夜都無法安心的睡覺;五年前做了體檢,又診斷出高血糖、高血壓,需要長期服藥。所以坤哥臨走前,有交代小傑要好好照顧媽媽。

討債路迢迢   
反觀,阿秀夫妻的生活品質並不受影響,依然住樓房、出入轎車代步。原來,當初他們一發現苗頭不對時,早就暗地裡進行技術性脫產了,爛攤子就丟給作「呆人」的人去承擔。
事情發生初期,梅姊還相信阿秀會還錢的承諾,不好意思去催促,等著、等著,卻毫無動靜。就打電話去探問阿秀,究竟打算如何還錢?阿秀先是哭窮,梅姐也哭訴生活困難,阿秀說:「一個月還五仟元,方便時會多還一些。」還了半年,就沒著落了。
等呀等,又沒音信,打電話又找不到人。梅姐和坤哥共乘機車,直接登門拜訪,阿秀講來講去都是那句話:「我現在真的不方便啦!以後若有錢,我一定會還你們啦!」
過了些時間,又沒動靜,夫妻倆又騎著機車前往詢問,阿秀臉色不悅,說:「你們不用來了啦!我有錢自然會還你們啦!」梅姊追問:「甚麼時候可以還?」阿秀說:「好啦!下個月啦!」又是一個月還五仟元。
然後,周而復始,還還停停,梅姊催促了幾次也累了。印象中梅姊提到此事,從不口出惡言,說到委屈處,只會感慨的紅著眼眶、哽咽的說:「想著,就有夠受氣ㄟ。」反而,旁人會義憤填?的罵著:「那款人實在有夠惡質、沒天良,會揹因果啦!」。所謂:「路見不平、氣死閒人」。
坤哥離開後,同一年阿義也離世了。每當梅姊閒閒沒事,自然就會想到沉重的過往,心情依然有夠受氣的,就會叫小傑陪她去討債,小傑毫無意願,說:「媽!算了啦!不要再寄望了啦!對方若有誠意要還,早就還了啦。」
近幾年,若有人和梅姊談到佛教的話題,都會引起她情緒起伏,顯出一副不屑的表情,所以,我都會避開,令她感到不悅的言談。梅姊待人親切有禮,會有如此的反應,必然事出有因。
原來,梅姊和阿秀有個共同朋友(阿雲),就住在阿秀家附近。阿雲曾經告訴梅姊,阿秀家生活充裕,這幾年,阿秀經常穿著佛教慈善團體的制服,出門做善事。所以,每當梅姊想到這件事,氣就上升了,說:「做善事?不知是要做給誰看的?」
當然,以梅姊的慘痛經歷而言,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然而,這只能以「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來形容之。畢竟,默默行善的善心人士,確實大有人在;只是,功過不能抵。
生活中的見聞,都有可讀之處,梅姊的故事,教導我,凡事要量力而為,三思而後行;否則,傷害一旦造成,欲療癒創傷,又談何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