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 安樂登山

    在大凍山山頂,兩人極目望山崖下的大風景,精瘦的向他說明,山林深處那兒藏著什麼大寺,嘉南平原上有哪些河流,俞安樂小學生認字一樣地學。他忽然驚覺,已經有五天沒有用眼睛去搜索安樂死的森林深處了。而森林深處就在他的周圍,任何方向進入密林幾百公尺都有安息處。

  • 文:編輯部出處:文章轉載期數:309期2016年4月

俞安樂把洗好的玻璃杯往上面的櫥櫃放,心裡想著早上醒來時,夢中陰沉的天空,他被烏雲壓住。哐啷一聲玻璃杯落到瓷磚地上,碎成十多片。他心一沉,自己不論做什麼事都做不好,這是宿命。太太和兒子正要出門,一個去製藥廠上班,一個去新營高中上學。兒子避開他的眼睛,他知道兒子在想什麼,爸真沒用,還不如沒有。太太一身職業婦女的藍色套裝衣褲,她臉上沒有怒氣,也不見以前的關心,沒有望著他說:「你不用收拾,今早清潔工會來,你不要總待在家,出去走走,只要坐客運車,就可以到關子嶺,洗洗溫泉,去散散心。」

太太一定極力在忍,這樣一個沒用的丈夫,一分鐘都嫌多。他轉身回到書房,像退休後這半年,躺在長沙發上,浸在沮喪中。

俞安樂看見手上有細細一線光,是百葉窗簾隙縫透進來的陽光,冬天的陽光,他想到太太叫他上關子嶺,但他一想到溫泉就討厭,死在溫泉浴缸中,發現他的人會噁心到吐。總覺得動物很聰明,臨終時會躲到深山密林裡,靜靜地死去,沒有同類知道牠在哪裡。他以前的同事裡有愛登山的,說全台南縣最高的山是大凍山,登山口在關子嶺。忽然他有了目標,這是十年來第一次那麼明確。瘦弱的他穿上毛衣,加了件夾克,搖搖晃晃地走到一條街外的客運站。

在關子嶺一家小吃店向店員問清楚去大凍山的登山口在哪裡,花了三十分鐘才走到登山口,遠方是巨人頭一樣的大凍山,眼前是第一道山,雞籠山,山道兩旁的樹一片綠。但是他已經很累了,膝蓋發軟,想到走回客運站也要三十分鐘,就打退堂鼓,往回走,坐車回新營,到家倒頭就睡。

到了第三天,俞安樂小腿不痠了,坐在書房裡,想到藍色山嵐裡住的大凍山,山高一千四百公尺,晚上會很冷,安靜地躺在密林深處一個洞穴中,慢慢虛弱,失去知覺,是個很好的死法。他又坐上客運車到了關子嶺。在小吃店中買了兩顆茶葉蛋,匆匆吞下去以增強體力。他走上雞籠山長長的蜿蜒的斜坡路,走二十多步就休息一下,路兩旁的樹之外,是漫山遍野的檳榔樹,根本沒有藏身之處,前後三三兩兩爬山的人,一眼都看得見。爬不到半山,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膝蓋發軟,只好下山坐客運車回家。

他第三次爬雞籠山登山道那個早上,吃了四片牛油麵包,三個雞蛋,終於成功地登上了雞籠山的山頂,叫嵌頂,卻大失所望。嵌頂像市集,有超過一百人,登山客、一家大小,絡繹不絕。地上有各種小攤,賣水果、蔬菜、飲料。原來有一條馬路可以開車上來,他很沮喪,哪兒去找密林安息的地方呢?旁邊有人問他:「你要去哪裡?」

俞安樂回望,是一個比他矮半個頭,臉上滿布皺紋的男人,筆挺而精瘦,年齡應該跟他相似,六十左右。

「去大凍山。」

精瘦的男人說:「我帶你去,我正要上山。」

俞安樂說:「今天爬不動了。」

精瘦的說:「明天來吧,我天天爬,明天十點在這裡等你。」

第二天,精瘦的果然在等他,兩人起步上山,俞安樂看見他步履輕快,心中愧疚,說:「你還是先走,不要管我,我太慢。」

精瘦的用有力的聲音說:「不急,慢慢走,以前我身體比你還差。那是兩年前,鼻咽癌復發,只有三個月活命,半死不活。」

俞安樂不可置信地望著這個精力充沛的男人。上山步道的兩旁都是林木,但樹都不高,不算森林,還要再往上爬,他想。到一個轉彎處,精瘦的帶他走小路到一個崖頭向下望。下面是一層一層下行的青山,冬天的台灣,依然綠意滿眼,俞安樂覺得很壯觀,才想起,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由山上仔細觀大地。

精瘦的天天陪他爬山,俞安樂爬不動的時候就送他回嵌頂,再一上一下分道揚鑣。俞安樂在第二十五次登山的那一次,終於登上了大凍山山頂。這二十多次相伴而行,兩人時不時一兩句,精瘦的說他以前的癌症病情和心情,俞安樂說他各種不順心的事。在家裡俞太太發現先生話題多了,談登山,談精瘦的。

在大凍山山頂,兩人極目望山崖下的大風景,精瘦的向他說明,山林深處那兒藏著什麼大寺,嘉南平原上有哪些河流,俞安樂小學生認字一樣地學。他忽然驚覺,已經有五天沒有用眼睛去搜索安樂死的森林深處了。而森林深處就在他的周圍,任何方向進入密林幾百公尺都有安息處。

一年以後,俞安樂也變成一個精瘦的男人,每隔幾天就出去爬台灣某一座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