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們一起回家---與如庭師一起回菩提寺圍爐的故事

文/恕

有一首歌叫「回家」:「街燈明亮,燈火輝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再徬徨,不再流浪...」那時我還是個居士,總希望有一天能回「菩提寺」這個家過年,跟老和尚與師父們一起圍爐,那可熱鬧!

果然有一天美夢成真,我真的趕回菩提寺圍爐了,那時大寮忙翻了,我悄悄的提著行李正準備走向寮房,沒想到就在法堂樓梯下遇見了老和尚,我合十道聲:「師父!新年好!」師父居然問我:「妳跟誰一起回來的?怎麼回來的?」我想:「這有點像禪話,我得好好的回答!如果我說跟T與V一起回來的!會不會太俗氣?」但總不能說:「我是尋著白雲的足跡回家的!」那多縹渺!正愣在莫名其妙的思緒中,老和尚已朝準提殿走去,像個光點神奇的移動,我不敢扮陳查理、柯南與跟屁蟲,只斜身一瞧,看到老和尚在準提菩薩那兒繞了三圈,在除夕圍爐過後,還跟大家話家常。

那次「回家」過年完全是T牽的線,多年後的今天偶然聊起,才知道T也曾在淡水鄧公廟附近住過,我們有一段歲月交織著,於是拉拉雜雜的寫下了這篇,雖然T的故事佔的篇輻較多,但主要還是表達對師父的緬懷與孺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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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有一天與T在雜誌社,我先開口:「聽說妳在淡水鄧公廟附近住過,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住了多久?」其實我在心裡已低吟起「崔顥」的那首〈長干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幹嘛那麼好奇?」 「因為嘛...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好像我們的歲月有一段是交疊的!我想寫那次我們一起回菩提寺圍爐見到老和尚的事,就把“妳、我”的故事作為引子,因為『或恐是同鄉』嘛!」她被我逼得往事在腦裡悠悠掠轉,緩緩的訴說起當年祖父帶著他們從某地搬到淡水,因而才有我們的出家之緣。她說那年她正十七歲,還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純樸的淡水不論是鄉野、河邊、街上都是他們活動、休憩的去處。日據時代留下的淡水火車站離鄧公廟不遠,附近許多幽僻的小山崙、田野、丘陵都可以摘到野草莓。那野莓子浴在日光裡,微妙遙遠的閃爍著誘人的紅,誰看了不想嚐它一口?每次她與姊姊、鄰居小孩都吃得滿嘴流涎,要不然就是逛河邊的商街、市場,騎著腳踏車彎進小巷,看淡水河像魚鱗般閃爍著漣漪,還有漁夫撒網、舢舨船駛過,一切都叫人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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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淡水還沒有捷運,也沒有太多觀光客與小吃店吆喝的喧囂,但是鄧公廟三天兩頭擠滿遊客是怎麼回事?一邊是建築系的教授、學者在解說,一邊是學生在做筆記或攝影,十分熱鬧!原來鄧公廟又叫「鄞山寺」,景觀、建築特殊,有其歷史文化背景,寺院建築藝術的呈現;一簷、一椽、一藻井、一扇窗櫺、一塊屋脊燕背,都含蘊著鳥的飛翔、風的旋轉,深深吸引著遊客駐足,不必出門就自成一景。“鄧公廟”也叫“汀州會館”,廟裡主祀定光古佛,自道光二年(1822)建成至今,已有一百八十多個年頭了,目前列為國家二級古蹟。

喔哦!」我說:「鄧公廟是妳常在那奔躍的地方,而60年代我曾在那借住過,多年後還在附近的山坡買了一間套房。顯然時光交錯,剛好妳離開、我遷入。」

所以,T在鄧公廟前散步詠涼天,在陣陣花香中不知世上有我!而我穿行於夏日淡水宮廟祭典、獅陣、車鼓陣,好像眼前什麼都可能發生,就是沒看見她的身影,真是「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每回上下班必定經過鄧公廟,當時我還是一個居士,那間套房V師偶而也會過來坐坐(她俗家在淡水)。平日坐在沙發上可以看到窗外的山和雲,那裡翠綠盈目,鳳凰樹、朱槿、美人蕉的姿影清晰可見。晨曦總是先凌步經過密密林葉再穿透進窗戶,晝夜轉瞬就此消逝,而未來渺茫不可知,誰知道以後會跟T有緣同在菩提寺出家,道是「無情卻有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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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妳淡水住好好的,為什麼會跑到菩提寺出家?」

「說來話長,那是一段永恆清晰的記憶。人生河流的兩岸,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的就彎到河的另一邊了,也許就是佛緣吧!人生確實是一個階段接著另一個階段,有時以為就此凡俗過一生,會跟其他人一樣長大、結婚,其實修行的呼喚已透過各種形式在招手,每個人都有他學佛的心路歷程。」

她回憶那段時光,始終感覺有人生的功課要去完成,但是無法明白那是什麼,直到從黑暗中跳出了依稀的輪廓才知道「就是這個!」

「可否說來聽聽?妳是怎麼開始學佛的?」T的生命故事我知道的不多,究竟有哪些悲歡離合的情節上演,讓她從“無常”中明白了生命是什麼!

「我告訴妳!十七歲那年我養過一隻雞,搬來淡水時在家門口撿到的,問遍附近的人都說不是他們的,我們就讓它跟我們一起生活。人家溜狗,我與姊姊的身旁永遠跟著一隻雞,好像就是要和你一起長大,走起路來雞頭挺拔,一副滑稽的模樣,也流露出那個年代庶民日常的人世風景。雞兒蒙昧不明的純真就成了安慰我們、滿足我們對動物的疼惜,當然其中不乏歡笑與詼諧。」

T說:「它從一隻雛雞慢慢長成少女雞,有一次不知道從哪冒出一隻小公雞追求它,雞越發不喜,希望我幫它擺平這事,便用嘴巴咬我的小腿肚,我明白它的意思,就拿起掃巴作勢,趕跑那隻欺負它的公雞,公雞嚇得咯咯咯叫,從此不再上門糾纏。」

「那隻雞替我們生了好多蛋,但劇情陡轉,一個陰雨綿綿的天氣,滯悶的空氣加上潮濕的水氣,得了雞瘟的雞竟然成了桌上的烤雞,它是我們最好的朋友與玩伴呢!爺爺怎麼那麼狠心?還一直催著:『緊呷!緊呷!』我們掩面、嘟嘴、拒吃:「嘸吶!嘸艾呷」(不要吃的意思)。

那時坦率直白的祖父不知為何越發小氣,買了鰻魚卻捨不得吃,放到鰻魚身上都長了蛆,再用那佈滿灰色皺摺的手刮掉蟲,把鰻魚煎了作菜,吃起來臭臭的,我與姊姊一臉沉鬱凝重,吃了一口跑到外面吐。因此烤雞與臭鰻魚讓我倒盡胃口,那灰暗欲嘔的氛圍,尷尬的成長,從此讓我打算茹素,疼我的奶奶幫我說好跟鄧公廟的一位鄰家搭伙,那一對夫婦還教我念大悲咒,好像幫我鑿了一個洞引進第一道學佛的曙光,而大悲咒我念了兩遍就會,他們很驚訝,之後天未亮我也開始跪誦《金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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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T聊著,這時從雜誌社的窗戶望

去,林間浮昇的層層煙嵐已散,從陣雨到天晴,就像從驚喜到懸念到放下,彷彿也是人生某種速成的天啟,此刻我好像又看到T17歲時養的那隻雞,釋放了她少女時代的心緒,如今她已邁步在菩提大道,慢慢的洗淨業緣的鉛華,看起來別有一番透亮,因為學佛後心裡的迷霧會煙消雲散,像天亮時太陽會緩緩地甦醒。

人生就是這樣,往往在寒光凜凜中,間雜對六道輪迴的懷疑與迷惑,其實看起來只是一隻雞,但是T同時從中知曉“生離死別”與“佛教輪迴”的困惑。這紅塵啊,也是五濁惡世,誰不想輕身滑過,誰想直墮無邊的苦海?「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再不好好修行,業力牽引,也許其他五道任你遊,就像烤雞,誰想當烤雞?所以,這野史傳奇中的一個畫面,雞兒與親人的往生,以不同的切面訴說生命的缺漏,培養出T關懷萬事萬物的悲憫心。

T說:「學佛就是不斷的發現,不斷的覺悟!而人總是要長大,必須要去面對現實的殘酷,當時以童真的角度看待人生,這只是初嚐其味,若能藉著那些蛛絲馬跡,不斷的觀照、體悟生命全貌,那就更提昇了!」這意味著要好好去漸修才能頓悟嗎!

人間的「聚與散」匆匆完成,T口中的「龍山寺共修」我也去過幾次(在淡水長興街),由淡水蓮華寺的前住持--鏡清法師帶領。但我與T的關係還生疏,每次僅只驚鴻一瞥,接著不斷有人消失,先是X德師、X徹師,然後是T,接著V師在後...原來她們都陸續到菩提寺圓頂,有的去讀佛學院。就像攀岩一般,老和尚從岩上垂下一條繩索,她們藉著攀攻登岩,往後我也有幸抓牢了那條繩索才出家的。一直到那季節,鄧公廟前幾株茶花、紫藤都已開過,仍未見T,有人說她已搬到桃園,有人說她離寺參學去了。隔了幾年她回淡水看朋友,我們才又見面,已現出家相的她眼神散發神采,如此的自信與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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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哪裡接上這麼重要的緣?」我說。

對於那個遙遠的時空,她笑著說:「好像是在淡水舊街,一間保安堂中醫,我們站在人潮沓雜的店口,聊了幾句才拉近關係。」

「真是奇怪!當時妳怎麼會問我:『今年要不要回菩提寺圍爐?』那時我一聽到圍爐怦然心動,好像已置身在一個佛光普照的世界!因為我一直有一個想望,希望有一天能在菩提寺與老和尚、師父們一起過年。」

當時的我就像個小孩子吵著糖吃,心裡嘀咕著:「快!快把成天渾渾噩噩,遊魂似的我喚醒!」嘴裡滑出的卻是這些話:「今年我真的很想去菩提寺圍爐!」剛好那時有貨車經過「叭叭」的叫,襯著我說話的急促與彷徨的三十八,略微嚴肅的妳說:「那還不快點!有看過蝸牛怎麼走路的嗎?」我忍俊不住噗哧一笑。

感覺此刻站在我面前的T,瘦小的身子裡真有一股強大的意志力。我們就約在三天後的早上淡水車站碰面--T、V師與我,兩僧一俗,我們要一起回菩提寺了!沒錯!那一年我們真的回到了家,心靈的長途跋涉,長亭更短亭,何處是歸程?只因在三界火宅當浪子已久,突然有人把你推到那個點,忍不住喜極而泣。因為唯有踏出這一步,前進到那個位置,你才看到那閃著光,對你來說算是重要的東西。最感謝的還是給我機會熏習佛法的千佛山,更感謝老和尚!我說:「T!當年妳看到的那根垂繩,如今我也看到了,並藉之攀上岩去,正如你所知道的,我終於見到了岩上的主人--老和尚。」果然山頂好風光!如今我們成了師兄弟,共住於千佛山菩提寺,多美好的賜予!  

顯然淡水含蘊著我們塵封的記憶,那裡曾經是我們的家,生命中一個重要的驛站,在氤氳的視線中,形塑了我們對慧命的追求。那個美好、充滿傳奇的時代,美麗的島總是帶著墾荒的味道--我剛剛提到的「鏡清法師」--老和尚的使者,帶著佛法前來播種,他是第一位來淡水弘法的老和尚的弟子,才有以後我的法緣的開展。T在那兒學會了法器,我在鏡清法師那兒學著「破執著」,因為在持誦《金剛經》後佛堂老出現一股香味,他看出我的執著就說:「請問妳要那個香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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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已矣,雖然T與我的緣不是直線性的挪移,但跳躍、迴旋中卻有少許豁亮與明白,不斷的碰撞才稍有一點超越世俗的觀點,我們同一師學應如水乳和,大家互相提攜。雖然修行是孤獨的,走著、看著,但是某一天你內心的皺摺會突然被熨貼,然後出現一塊溫柔安靜的湛藍,那會不會是佛法真如顯現的初萌?因此我們常常憶想老和尚,希望學佛能更進步。

三十多年後隨意的拼湊與述說,把因因緣緣,一切的所說與所聽串連綰合,原來T也曾在離我家不遠的「聖本篤修道院」上兩年的班,那裡我常去散步卻從未遇見她,真是時節因緣左左右右、前前後後,急不得!急不得!最重要的是我們都有同樣的方向---菩提寺。而我終於趕上T的穿針引線,法緣由隱而顯,能到菩提寺「圍爐」,見到了老和尚。

T!相信嗎?只要有自利利他的願行,我們與無邊的眾生應該都是住在「如來之鄉」,因此,崔顥的〈長干行〉「或恐是同鄉」,那是絕無疑問的!一個家,在前方等待著旅人,T!「回家」的歌肯定可以綿綿的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