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的心結 (下)

    這次的見聞事件,我做了自我返照,也有所「讀到」。生活中,我也算是玩樂一族的人;只是,因為熱愛聽聞正法,所以,尚能理解世間情、世間樂,終究是無常的道理。

  • 文:編輯部出處:徵文廣場期數:295期2014年12月刊

文/淨真

苦樂的人生

   晚上八點再來到園區。暗夜中,大小盞的黃色燈光,都點亮了;遠方的山景,隱沒於黑暗中。好友會的成員,各自活動,有的到交誼廳唱卡拉OK、有的在房間看連續劇、有的在泡湯。

   在園區外圍有一座涼亭,擺著石桌椅,旁邊植有幾棵,筆直高大的桃花心木;我和陳大哥夫婦,就坐在石椅上,面對面地,談些私人的事情。陳大哥談起了他一生的概況。

   出生在台南窮鄉僻壤,一戶農家的長子,下有二弟二妹,父母很勉強的,讓他完成了小學教育。自有記憶以來,有空就要幫忙家務,種菜、養豬、養雞。

   到了十六歲,台灣剛光復初期,務農收入微薄,賺食不易。有一位遠親阿財叔,在府城當木工頭,有意收徒。他央求父母,讓他到府城,學一技之長,冀望日後,能多賺些錢幫助家計。

   離家當天一早,陳大哥提著行李,其實所謂的行李,只不過是一條包袱巾,內裝換洗衣物罷了。阿爹、阿娘帶他到街上的大廟,祈求神明保佑,出外平安。

   親子三人,默默地,走到車站牌候車,阿娘再三的叮嚀:出門在外,要保重身體、要聽頭家的話、做工作要認真、待人要有禮貌、做人要老實、不要與人爭執、不要喝酒、不要賭博、……。

   說著、說著,看到巴士由遠處駛過來,阿娘突然哽咽不語,竟然忍不住的哭出聲來,阿爹別過臉,以手拭淚,看到爹娘傷心的樣子,他不知要如何去安慰。只是在心裡,更堅定地自我要求,此去他鄉,一定要學習有成,來日好好孝敬爹娘。

   巴士搖晃著,在塵沙飛揚的泥土路上行駛;進入了市區,房子鱗次櫛比、人來車往(腳踏車),繁華的景象,確實有別於鄉下;在約好的車站下車,阿財嬸已在等候了。陳大哥和兩位學徒,住在阿財叔家,增建的小閣樓。當晚,他躺在通鋪上;在漆黑中,不斷地回憶著,阿娘叮嚀的話,想到阿爹、阿娘的淚水,他也流著淚入睡。

   日子一天天的過,阿財叔是個務實的人;雖然,在工作上的要求很嚴格,總會大小聲吆喝,但是,在生活起居上的照顧,卻是很週到。阿財嬸是個待人寬容的頭家娘,很貼心地,不讓學徒們冷到、餓到。

   當時的學徒有吃有住,因為是在學藝階段,所以,只有一點點的零用錢而已。陳大哥為了省車錢,都以寫信的方式,向爹娘請安並報平安。

   近半年之後,才回家過農曆年。這時,他已適應外出的生活了,忙碌的日子,能夠吃飽穿暖,內心對未來,又充滿著希望;所以,他看起來,更高更結實了。回到家,爹娘看了,對於他的離家,總算放下心了。

   年假過了,依然親子三人行,先來到街上的大廟拜拜,祈求神明,繼續保佑平安。然後,再走到車站牌候車,巴士從遠方駛來,阿爹阿娘只是紅著眼眶,已不再哭得那麼淒慘了。

   拜師學藝,歷經三年四個月,陳大哥出師了,晉身為師傅。二十四歲時,爹娘為他決定了親事,女方二十二歲。說到這兒,陳大哥開玩笑地說:「一世人也不曾戀愛過,嘛不知戀愛生作啥米款!」熱愛看偶像劇的陳大嫂,也附和地說:「我嘛是啊!」說完,我們都哈哈大笑。

   陳大哥對太太讚嘆有加,勤儉持家、教子有方、對公婆孝順、疼愛小姑小叔。後來,陳大哥工作獨當一面,也有了子弟兵,太太就像當年的阿財嫂一樣,很照顧員工。

   他說:爹娘眞有眼光,幫他挑了一個好牽手,讓他無後顧之憂,能夠專心地衝刺事業。陳大嫂聽到丈夫對她的讚賞,靦腆地笑了,那是洋溢著,幸福滿足的笑容。

   接著,太太也稱讚丈夫,是個有責任、有擔當的老實人,為了能讓全家大小,過著更好的生活,不眠不休地打拼著。

   隨即語氣一轉,嘆了口氣,心疼地說:「唉!他現在身體不好,就是操勞過度所致。」原來,陳大哥瘦了許多,是因為身體欠安,動過兩次手術,攝護腺和心血管的疾病。

   陳大哥說:出社會之後,他都不曾忘記,阿娘的交代;也不曾忘記,阿財叔夫妻的栽培之恩;人生走來,不管有多辛苦,他都甘願作,老天爺確實也有保佑他。

   在民國六十年代,台灣建築業逐漸起飛,販厝的預售屋建案四起,陳大哥的人手充足,口碑又好;所以,有一家信譽好的建商,為了能長期配合,就找他入股,這是他日後事業順利的起步。好友會的成員就曾說過:「陳老大他家的錢水,滿到溢(億)出來了。」

   家裡經濟好轉,二子二女,七個內外孫兒女,都受到好的教育,個個表現良好;他對一生的境遇,感到很知足。

   唯一美中不足,令他感到痛心疾首的遭遇,就是他們的么兒,在服完兵役,準備要出國深造時,一場意外,造成人天相隔。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眞是難言的苦呀。

   我聽到這兒,沉重的往事,湧上心頭,我也有話要說:「這種苦,我能理解,我的弟弟,也是在大學即將畢業那年,因病猝死,家人哀痛逾恆;母親痛失骨肉,我痛失手足,溪水倒頭流的苦,眞的是難言啊。」陳大哥夫婦聽了,睜大眼睛看著我,原來;都是天涯同路傷心人,陳大哥嘆口氣說:「唉!遇到這款代誌,想想,做人嘛眞艱苦,攏是不能圓滿。」我說:「是啦!有人就有苦,只是,苦無同款的代誌。」

   我們三人頓時低頭無語,陷入了沉思當中,他倆想起了兒子,我想起了母親、弟弟。黑暗中的溪水聲,不停地鳴咽著;唧唧的蟲聲,斷續地鳴叫著;似乎也在呼應,我們內心的低泣。

   不久,耳邊傳來,擴音器播放著「晚安曲」,提醒住客,園區將在十點熄大燈,並祝來賓有個美好的夜晚。

   <讓我們互道一聲晚安/……願你走進甜甜夢鄉/祝你有個寧靜的夜晚/晚安/晚安/再說一聲/明天見>

   柔和悅耳的歌曲,引我們回過神來,畢竟那已是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了;內心曾經撕裂過的傷痛,已成為無法抹滅的疤痕了。有時,會因感觸而再次的提起,卻也能勇敢的去面對,這無可奈何的事實了,感覺喘出了一口氣,有如釋放出心中的苦悶;同時,也能理性地體會,在這美麗的夜晚,勿須讓自己陷入悲傷中。

   我們三人同時站了起來,彼此面帶微笑,互道:「晚安!明天見!」曲終人散,各自走回房間。

   隔早八點多,我走往餐廳食用早餐;看見遊覽車的團體,正在集合準備離去。走進餐廳,好友會也全員到齊,說一早出去健行,才剛剛回來。他們都很注重運動養生,所以,依他們的年齡看來,能這樣自由行動,可說是都很老康健。

   中午,好友會已整裝好了,提著行李正準備離去。我走到停車場,和他們道別。他們分乘五台轎車,陳大哥夫婦和阿枝姊夫婦是鄰居,所以,兩對夫妻共乘一台車。

   因為我還要續住一晚,所以他們直叮嚀我,一個人在外要小心,我說:「謝謝關心!我會注意安全的。」車子一輛輛的駛離;他們有約好,將在甲仙街上暫歇息,呷芋仔冰、筍仔湯。

有緣再相見

   事隔約六年,2014年三月某天上午,我到長青班上課,在地下室停車場,停好了車,正等著搭電梯上樓時,旁邊有人在和我打招呼,說:「同學!好久不見!妳也來上課喔!」我轉頭一看,原來是好友會的阿枝姊,我說:「是啊!好久不見喔!」我們在不同樓層上課,所以約好下課後,在一樓服務台見。

   阿枝姊七十三歲了,高佻的身材不顯老,能言善道,年輕時和丈夫胼手胝足,創業有成。記得她的丈夫阿茂兄,在一群人當中,總是溫和地笑著,並不多言,大都是由阿枝姊代表發言;這是一對互補的很恰當的夫妻。

   由於,和阿枝姊的重逢,所以,有關好友會的訊息,又有了連結。近三年,由於大家有感年齡漸大,胃口漸小,所以聚餐的時段,已改為早餐會進行了,呷一頓飽兩頓,早、午餐一併解決。

   有關陳大哥的狀況,得知他的身體愈差,已無法出遠門了,陳大嫂年紀也大了,這幾年,已有僱請看護在家照顧了;尤其近半年來,更是頻出入醫院,兒子、媳婦、女兒,也都輪班隨侍在側。

   好友會的聚會,是陳大哥夫妻的最愛,只是,陳大哥心有餘力不足了,二月份的早餐會,他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意要出席,當天由兒子開車接送,並全程陪伴,連氧氣箱也隨身攜帶了。

   聚會對他而言,體力已難負荷了,結果,隔天又掛急診了。之後,他也認了,不再勉強參加聚會了。

   和阿枝姊一陣閒談之後,分手時,她要了我的電話號碼,說方便日後連絡。阿枝姊和我相遇的事,她有告訴陳大哥夫婦,這讓陳大哥想起了,我這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所以提了幾次,很久沒見到我了。

   陳大哥病床躺久了,時昏沉、時清醒,總會提及某某人、某某人,很久不見了,被他點名的人,有的早已往生,無處可尋了;有的居住在外地,又不便勞駕前來;陳大嫂知道,親愛的丈夫時日不多了,所以方便連絡的親友,她都會打聲招呼,而我住在台南又還活著,所以陳大嫂就拜託阿枝姊,打電話找我,希望我能去探視陳大哥。

   陳大哥的家,獨棟樓房,自地自建,看起來很堅固,有前院、後院,客廳擺設素雅、牆壁上掛有字畫。陳大嫂引我步入臥室探望他時,他正清醒著,他躺在醫用的電動病床上,或許太少見面了,看他那麼瘦弱的身子,與我初認識他時的模樣一比,簡直判若兩人。

   看護是個年輕有禮貌的女孩,她調整電動床,讓陳大哥半坐躺,我坐在床旁的椅子上,由於談話對他來講,已經算是很吃力的事了,所以我們作了簡短的對談。

   他講話很沒有力氣,我必須要傾身,很注意地去聽;他問:「妳還有去寶來嗎?」我說:「偶而。」他說:「我現在這款身體,已經無法度四處行了,我實在還不想走(死)。」我問:「陳大哥!你還有甚麼代誌放不下?」他說:「我還有兩個孫子還沒結婚,我實在很想要看他們結婚。」我一時無語,陳大嫂已在一旁拭淚了。

   剎時,我想起了,母親在臨終前幾天,她也是很不想走;當時,她的身體已經連坐著,都坐不穩了,還問我:她什麼時候,可以好起來。我回答她:人生沒有不散的宴席。母親聽了,點了點頭,雖然,她聽懂了,卻還是顯出,很失望的表情。

   我和陳大哥也不算很熟悉,我實在說不出那麼直接的話。我說:「陳大哥!你好好休息。」他說:「多謝妳來看我,有緣才擱再來相遇。」說完,不等我的回答,就閉上眼睛,陷入昏沉了。

   陳大嫂送我到門口,對我能來探望陳大哥,她很客氣地,再三的表示謝意。世間情的牽絆,陳大哥放不下的,必然,不只有為了兩個孫子尚未結婚而已;還有那妻賢子孝、深厚的友情、滿到(億)出來的財富,何嘗不是令人難放下的代誌。

   當一個人的時間到了,是由不得自己不想走的意願。五月初,阿枝姊來電知會一聲,說:陳大哥已走了。還提到告別式那天,好友會全體出席,大家老淚縱橫,用止不住的淚水,對陳老大表達哀思。

   事後,他們感觸,人老了,連流淚的本錢都沒有了,那天,哭得太傷心了,大家眼睛都痠澀了好幾天。世俗情,理當如此,相聚時情深、離別時苦更深。

讀後心得

   這次的見聞事件,我做了自我返照,也有所「讀到」。生活中,我也算是玩樂一族的人;只是,因為熱愛聽聞正法,所以,尚能理解世間情、世間樂,終究是無常的道理。

   然而,當我自問:「人生的最後,可以做得到,能捨、能放嗎?」我認真的想了想;支吾著回答:「不確定耶!行之不易乎!」這樣的回答,讓我有了警惕心,因為這也是缺乏智慧所致。

   眼前,我看見,修行的道路上,有一個大課題:「學習放下,懂得如何放下。」正等著我去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