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非肉

    從事自然科學研究的我,對於「要吃素,不可吃肉,因為佛戒殺生」的說法,始終存疑。隨老和尚學佛一年半後,終於有了一次重大的突破,把吃素與科學的矛盾之諍從心裡消除,首度體驗到什麼是「離有與無」。

  • 文:編輯部出處:徵文廣場期數:294期2014年11月刊

文/老頑童

        從事自然科學研究的我,對於「要吃素,不可吃肉,因為佛戒殺生」的說法,始終存疑。隨老和尚學佛一年半後,終於有了一次重大的突破,把吃素與科學的矛盾之諍從心裡消除,首度體驗到什麼是「離有與無」。我把整個的心路歷程,寫了一份很詳細的心得報告呈給老和尚檢視。他老人家把它登到《千佛山雜誌》(見2009年4月,第235期,〈我的吃素障與不殺生障--科學與佛法的對話〉)。現在更清楚了,佛法中「離有與無」的行門寓於老和尚那句「跟你有什麼關係?你管他幹什麼!」學習佛法在於修心;心即王,即我,即五蘊。行「五蘊調理」在於關照那個「我」,任何「止於一念」的問題,都要探討「跟我有什麼關係?」才能期望達成「心平」。心平了,做事更有效率,因為心不再隨着事(境緣)起伏動盪,而能夠冷靜宏觀。在2011年4月,老和尚圓寂前,呈給他三篇心得報告中的〈路平專案〉(見2011年6月,第259期)就是報告這種體驗。在心平的狀態下,進行「學、疑、問」更是「不同於前」。

       2008年曾略為查過古代漢譯佛經,有關「斷肉食」的記載,似乎只有一些片段零散的談話記載,如《楞嚴經》。只有兩處值得一提:一是《楞枷經》的〈斷肉食品〉;一是《涅槃經卷四》的一句話「迦葉,我從今日,制諸弟子,不得復食,一切肉也」。前者,已在第235期「我」文中作過詳細的討論。但,如果該品所談的肉,不是譬喻,而是真正的肉的話,就不可忽略當時的時代背景。佛曾舉証,有個名叫師子蘇陀婆的國王「食種種肉,遂至食人」,可見自漁獵時期相沿下來的食肉風,斯時已產生了問題,需要調劑以合時宜,很可能是此問的原動性。這種談話牽涉到「我」文所說的「敏銳度」,在兩千五百年後的今天,如同「男女授受不親」一般,已完全不合時宜,因為沒有現代人能夠相信「一切衆生,聞其肉氣,悉皆恐怖」(見《楞嚴經》及《涅槃經卷四》)。佛陀本未制戒,後來出現的每一條都是針對人謀不臧的問題。大家看不下去的事,告到佛陀那裡,他就得說「這種不好的事,以後不要再做了」,並利用機會教導梵行修心之道,教大衆不要在相上打轉。老和尚對「不斷肉食,不成正覺」這句話,也是如此警惕我們的。「時空緣境」是不斷地在變化中,不值得深究,我重視的是佛陀在每次談話中啟示的離相修心之道。至於後者,我始終覺得奇怪,佛陀乞食的規則是「給什麼吃什麼」,包括肉食在內(我去過印尼、緬甸、泰國、柬埔寨這些佛教國家,那裡的僧侶仍然遵行這個規則),為什麼他在涅槃前已經不能進食時,才忽然間冒出一句「迦葉,我從今日,制諸弟子,不得復食,一切肉也」。這和他出家後幾十年的行誼完全不符。是否從梵文譯為漢文時出了什麼問題,沒能表達出「肉」字的真實義?到底「肉是肉」呢?抑或「肉非肉」(如《阿彌陀經》的「金沙非金沙」而是在說「法音宣流」一般)?

        語言是同一環境中的人,用以溝通當時當地發生在人、事、時、地、物上的境緣的工具。外地人常常難以掌握他們在表達什麼?如在一部美國的經典影片中,有句話「『學士學位』很難在總統大選中獲勝」,實際上,應該是「『單身漢』很難在總統大選中獲勝」。這是 bachelor 一字兩義的誤用。在另一部中,三個逃亡中的盜匪在討論「應該換一個新『輪子』」,實際上是說「應該去偷另一台『汽車』」。這是譯者不懂 wheel的俚語用法。

  在實際生活上,語言障礙的例子,俯拾皆是。以下是親身經歷的小故事:

故事一

       中國大陸某國家研究院欲和我供職的某加拿大聯邦政府研究院結為姐妹院。這是黑龍江省首度向北美進軍,所以來了三位一把手,第四位是相關研究所的所長(小咖),第五位是該所的女譯員(最小咖)。因為在場的是她的老板,和她老板的老板,及老板老板的老板….. 官位一個比一個大,一層比一層高,她顯得非常小心謹慎,手中緊握着兩本字典,一本是普通的英漢辭典,另一本則是專業術語辭典。我是院裡唯一的華人 Scientist,所以他們首先訪問我的研究組,參觀實驗室。大官們忙著和我攀鄉親、攀本家(同姓),非常親切熱絡,女譯員就順勢請求准我陪他們參觀並當翻譯。我私下對女譯員說:因為妳的老板們也是首次出國,這是妳表現的機會;妳儘管放心做,遇到困難,我會立刻切入。

       女孩的英文程度相當好,但仍不時翻查專業術語辭典,並和那位所長(專業人員)確認正確性,很盡責。直到林業機械研究室,由本院工程師介紹剛研發完成的重型機具。他很興奮,說得口沫橫飛,愈說愈快,女孩竟然跟得上。

        突然他冒出一句“We take the cat to the field”,女孩剎時愕住!因為他說的好像是:「我們帶隻猫到田裡。」前後不搭,又無任何「專業」的相關性。

       我即時切入,說:「他們運了一台毛蟲牌曳引機到實驗林去….. 準備拖拉重機測試。」當女孩進行翻譯時,我也在心裡作同步口譯,所以能够立即接話。這裡講的 Cat.(猫),是 caterpillar(毛毛蟲)的「行內簡稱」;此地兩家最大的農礦重機公司:一家是 John Deer(約翰鹿,簡稱 Deer,鹿);另一家就是 Caterpillar(毛蟲牌,簡稱用縮寫的 Cat. ,似猫但非猫)。工程師的「行內俚語」,猫,出現的那一剎那,女孩突然愕住,我卻差點噴飯,用手用力地按着肚子。

        事後,我很佩服女孩的急智:發覺有問題,立刻「建立想行間隔」,沒有隨口翻譯出來。試想,如果她隨口說出:「我們帶隻猫到田裡」,立刻有八隻老板和大官的眼睛瞪她,且暗藏着「妳在胡說什麼」(註:三個大官中有兩位是國際聞名的科學家)。我不知道「大官」的定義是什麼,也不知道「一把手」(他們私下向我這個本家鄉親透露的個人地位)算不算「大官」。但在後來隨院長、副院長回訪時,坐他們專用的賓士禮車,穿越哈爾濱市,站在每個十字路中央的交通警察,遠遠地就把四面人車攔住,讓我們通過。可是我發現這兩位科學家出身的「大官」都有「建立想行間隔」的表現,難怪他們能够在文革被打下牛棚之後,又被重用。以前率性的我,並不懂得此中奧妙,直到追隨老和尚學佛後,才恍然大悟「建立想行間隔」有多麼重要。

 

故事二

        語言障礙不限於異國異族,也存在於本地城鄉之間。加拿大西部的亞伯達省,因為牧牛業和產石油,有小德州之稱。在鄉野作實驗時,認識一些農牧人。我的技術員中也有這種家庭背景的。偶爾也去農莊住住玩玩。擁有三、四百英畝的小農户,所種的玉米大豆不足以養活一家人,必需以生產的收成磨成飼料,餵養百十頭乳牛,賣牛奶、奶油、起士等略為高價的產品,才能維持生計。有幸參與他們的生活,才了解到他們的動態,也學得些「他們的普通常識」及口語、術語。

        有天到城裡的餐館吃飯,跟侍者開玩笑,問他有沒有 ”Cow pie” ?老外的烘焙花樣很多,每種都有獨特的名字。 Pie 是一種我們沒有的「餅」,所以英漢辭典不得已把它譯為「肉餅,水果餅」,但完全不能表達出它是什麼。日本人直接用音譯,免除了在「文字相」上猜測造成的誤解。麥當勞的「蘋果派」的「派」就是 Pie 的音譯。數年下來,和他們的「滿福堡」一樣,大家都能接受了,這是值得讚揚的功德。(註:「滿福」是 muffin 的音譯;事實上用的是 English muffin,或「英式滿福」,和「滿福」完全不同,但至少只是「同屬不同種」而已;英漢辭典則無可奈何地譯作「鬆餅」再用括號加上一大堆注解,而在街上買到的早餐「鬆餅」卻是譯作「薄煎餅」的 Pancake。譯文在當代都會出問題,何況佛陀隔了兩千五百年且地隔數千里,唐朝雖在中原也隔了一千四百年。)故事中的 Pie,採用麥當勞音譯的「派」。

       當我問侍者:你們有沒有 ”Cow pie” ?(牛派;或英漢辭典式的「牛肉餅」)侍者:你是說 Beef pie 嗎?(牛肉派;Beef 才是牛肉;Cow 是母牛或泛指牛)  又說:我們沒有 Beef pie,只有 Kidney pie。(用牛腰子做的派)我:(哈哈大笑)你上當了!那是牛大便啊!(一大團像生日蛋糕的形狀)

        他這個都市人,上了什麼當?上了不懂鄉下牧人語言的當!試想,他如果去牧場打工,一群老牛仔圍着他,要請他吃「牛派」。他卻以為鄉下人沒受什麼教育,連牛(Cow)和牛肉(Beef)都說不清,故作瀟灑地說:「好啊,你拿來給我嘗嘗。」那群老牛仔會笑到倒在地上打滾。

        似乎自古以來,作漢譯的人特別喜歡故作瀟灑,添加些華麗的字或辭,以為可以更加動人;或是用自我意識解讀,寫出自以為是的東西,害人害己。如天主教的「神父」,英文只是一個「父」字(father)而已;三位一體的聖父、聖子、聖靈,也只是父(Father)、子(Son)和聖鬼(Holy Ghost)。那些「神」、「聖」、「靈」字都是中國人發明的。又如,目前在電視上看到的,包括國家地理頻道和探索(Discovery)頻道,都把 A couple of 譯作「幾」個。明明 A couple 是「一雙」,是一點都不可以改變的「二」,他們硬用自我意識解讀:如果是「兩個」,他為什麼不說 two(二)?一定是「大約」的意思,既然是「大約」,就該美化成「幾」。孰不知,這麼一來,就像問人家夫妻倆:「你們這一對夫妻有幾個人?」荒天下之大唐。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這一年多以來,「偶爾」可以看到譯作「兩個」的正確譯文。

        除了把「一對」誤譯作「幾個」之外,還有恰恰好相反的狀況。英文的 A pair of也是「一對」的意思,比 A couple of清楚得多,國人絕對不會誤以為是「幾個」,但因兩地形容「物」的概念不同,也會造成誤譯,如:我們說「一副眼鏡」,英語卻用 A pair 說成一對眼鏡,因為它有兩個鏡片;又如:我們說「一條褲子」,英語卻用 A pair 說成一對褲子,因為它有兩條褲筒。此處,因邏輯概念迥異,「一對」反而變成「是一,不是二」了。

        有些字表達的意義,在另一種文化中根本不存在,完全翻譯不出來,如中文的「義」和「氣」,在英文中就沒有對等的字。英譯的「氣」用音譯,已被完全接受。而「義」的英譯,就出現了許多不能完整表達的字眼,如借用「忠義」翻成「忠」,或借用「正義」翻成「公正」;老外沒有中國人「講義氣」的概念,翻譯不出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像英漢辭典,把「滿福」譯作「鬆餅」再用括號加上一大堆注解,那樣去處理。

       由於從佛陀到唐朝,再由唐朝到現在,語言及文化背景的差異實在太大,因此對漢譯佛典的一些不解和質疑是合情合理的。常常必須參照許多相關的資料及記載,還不見得能了解真正的法義。可惜的是,讓我能够確定,「肉是肉」抑或「肉非肉」的資料實在不足。

      佛陀為了使當時當地遠較現代無知的人,了解佛法,用了不計其數的譬喻,甚至整部經典都是譬喻(如《阿彌陀經》,《普門品》及《地藏經》)。所謂的「斷肉食」正因資料太少,無法確定其中的「肉」字是指什麼?在中國,佛教徒吃素的傳統,據說始自梁武帝的大力推廣。此人初見菩提達摩,只因一句真實語「毫無功德」就拂袖而去,可見沒什麼修養,後來兵敗餓死於野。所以個人對他的評價不高,對他以自我意識倡導的東西,也「毫無」親和力。但是這幾年來,吃素與否的是非對錯,在我心中已無罣礙,也無意成為佛學家,早把「肉」字的疑問置諸腦後。

     不久前到市立圖書館尋寶,挖到了一部25年前郭良鋆直接從巴利文翻譯成白話文的《經集》。其中的第二品,第二章,《葷腥經》引起了我的好奇及興趣。譯者指出,佛教在2400年前傳入斯里蘭卡,2200年前紀錄寫成巴利文三藏,連同稍後的注疏,完整地保存至今。《經集》曾是阿育王敕令必修的經文之一,共分〈蛇品〉〈小品〉〈大品〉〈八頌經品〉〈彼岸道品〉等五品。前三品內容可分:通俗性,說教性,解釋性,傳記性等四類;第四、五品闡述佛陀對玄學思辨的態度,譴責無休止的玄學爭論,主張修冶身心,注重實踐。

       在《葷腥經》中,共有十四項,其中有九項解說「葷腥」和「食肉」的關係及法義,讓我眼界大開,並深深覺得對異族語言、文化的了解和翻譯必須更加戒慎恐懼,如履薄冰。(註:本經是位婆羅門向迦葉質疑、求教並隨他出家的對話。)

謹將《葷腥經》全文恭錄如下:

《經集》

〈第二品〉〈小品〉

〈第二章〉〈葷腥經〉

239.「那些食用正當取得的娑摩迦、金古羅迦、支那迦(以上為植物名)和葉果、根果、藤果的人,他們不為了感官慾望而說謊。」

240.「吃別人施捨的、精心製作的精美食品,吃稻米製作的食品,迦葉啊!這樣的人吃葷腥。」

241.「你說道:『葷腥對我不適宜。』梵天的親屬(指迦葉)啊!而你又吃精心製作的鳥肉米飯。迦葉啊!我問個問題:你說的葷腥是什麼?」

242. 「毀滅生命,殺,砍,捆,偷盜,說謊,虛偽,與其他人之妻同居。葷腥是這些,而不是食肉。」

243. 「放縱愛慾,貪食美味,沾染污垢,信奉虛無,不公正,難順應。葷腥是這些,而不是食肉。」

244. 「粗暴,魯莽,背後駡人,背叛朋友,冷酷,驕傲,吝嗇,不肯向任何人施捨。葷腥是這些,而不是食肉。」

245. 「恚怒,迷醉,固執,偏頗,欺誑,妒忌,吹牛,驕傲自大,與惡人交往。葷腥是這些,而不是食肉。」

246. 「那些卑鄙的人在世上作惡,他們品行惡劣,負債累累,造謠誹謗,弄虛作假。葷腥是這些,而不是食肉。」

247. 「那些人在世上對衆生肆無忌憚,取人之物卻又傷人之身,邪惡,殘忍,粗暴,無禮。葷腥是這些,而不是食肉。」

248. 「那些人貪婪,充滿殺機,經常作惡,因此,他們死後走向黑暗,頭朝下墮入地獄。葷腥是這些,而不是食肉。」

249. 「魚肉,齋戒,裸體,削髮,束髮,身上塗灰,穿粗皮衣,侍奉祭火,世上許多不朽的苦行,頌詩,供奉,祭祀,順應節氣,所有這些都不能淨化一個沒有擺脫疑惑的人。」

250. 「智者守護感官,控制感官,立足於正法,喜歡正直和温和。他擺脫束縛,拋卻一切痛苦,不執著所見所聞。」

251. 「世尊(指迦葉)就這樣反覆地講述這個道理,這位擺脫葷腥、無所執著、難以效仿的牟尼用各種偈頌闡明這個道理,這位通曉頌詩者(指問話的婆羅門)明白了這個道理。」

252. 「聽了佛陀(指迦葉)講述的這些擺脫葷腥、排除痛苦的妙語,他謙恭地向如來(指迦葉)致敬,當場選擇出家。」

  巴利文三藏建立於2200年前,遠遠超越了1400年前建立的漢譯經典所能夠「接近正法時期」的年代。巴利文本屬古印度語的一種,在翻譯時也遠比漢譯經典更接近佛陀的「真實語」。尤其是中國人在翻譯時喜歡以自我意識創造一些化學添加物。這些注入我們腦子裡的化學添加物,可以讓人產生「美」的快感,但也可能毒死人。從《葷腥經》上,我至少了解了「世尊」、「佛陀」及「如來」是當地當代「通用的敬辭」,不是對釋迦牟尼佛專用的。「葷腥」的概念也不是在漢文的文字相──「葷腥」二字──上面打轉可以傳達的。想當年,迦葉吃「鳥肉」,不食「葷腥」;而今日,印度仍有種姓的隔離及1600種方言…我們真的聽到了釋迦牟尼佛的「真實語」嗎?經由「葷腥非葷腥」(中文)及「葷腥非肉」(經文)的連想,使我更添了幾分「肉非肉」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