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文/楊婕

    親情是血液中最濃的一種,同時隱晦難明,存在太久太深,無法用數理邏輯去歸納解釋。很長一段日子,我不想挖掘,細看它的肌理,如同近日被梅雨謝盡的落紅,我因為不忍心回應地上淒零的告別,於是閉上眼,嗅聞若有若無的香味,用那其實只存在於想像中的芬芳,放大世界的美好。

    小時候,除去農曆新年去澎湖祖父家度假,幾乎所有節慶及例假日,父母會帶我們回外婆家,我們百無聊賴打發時間之時,父母親就在菜園和廚房間來回穿梭,替一輩子種果菜為生的外公外婆分擔家務。

    我和姊姊常在燠熱難耐的午后,邊趕蚊子邊逗活蹦亂跳的小狗,或在菜園向忙於揮鋤的母親問東問西,再不伴著千篇一律的電視內容,大啖外公隨時預備好的零食。

    偶爾,手頭並不寬裕的外婆會在市場買一件一百元的外套,不美觀卻保暖,再三叮嚀母親照顧好孩子的身體;去吃喜酒後,打包一袋香噴噴的雞腿;更常做許多我說不出名字的粿、紮實可口的粽子、揉出沾滿花生粉的麻糬,填滿孫女貪吃的胃。

    有一年中秋節,大家團坐在庭院中,邊說笑邊吃柚子、月餅,舅媽突然來了,帶上一大瓶的香檳,母親為所有人一一斟滿,卻不肯讓我淺嚐一口。「妳的身體太弱,三天兩頭過敏著涼,不可以喝這麼冰又有刺激性的飲料!」

    我的臉立刻垮了下來,淚珠一顆顆任性的滾出眼眶,紙杯中濃醇的氣味彷彿要染醉月明星稀的夜,瓶壁的冰涼是難以抵禦的細菌,侵蝕我薄弱的意志力。外婆看我噘起高高的嘴巴,立刻轉頭勸母親:「囡仔還小,這樣限制她不太好啦!喝一小杯不要緊,要是待會咳嗽,再煮一碗薑湯喝就好了。今天是中秋節,歡喜最重要!」

於是在外婆的勸解下,我僥倖的嚐到了香檳醉人的滋味。有記憶以來,那似乎是我第一次喝冰飲,後來有沒有咳嗽喝薑湯,倒是不記得了。回憶裡有一個香香甜甜的中秋夜,該是外婆對孫女兒的寵溺調出的美好,然而兒時的我不懂杯中之物究竟為何,如今回憶起來,卻多了一分無以名之的酸澀。

半山腳外婆家的節奏,是生活中最悠哉空白的一頁,偶爾布上淡色的一筆——我總懷疑老天爺故意發了一支過舊的原子筆,快樂,書著書著就斷水了。我愛山中清爽的風,愛屋外萬里的藍天,但對於牆中滿布塵埃的一切,漸漸長大後,卻失去幼時東挖西掘的興致。

每當將我拉進懷中,外婆臉上會浮現出幸福的笑容,問我最近有沒有用功唸書、想不想回來、喜歡山上跟澎湖哪邊多一點……等等,甚至要我複誦諸如「外公你的肚子好大」之類的句子。我一一回答、乖乖轉述之後,外婆會不厭其煩的詢問每個答案的真實性,這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好似她生活的重心。

千篇一律的是瑣碎的問句,與我故做稚氣的口吻,滿足她簡單的希望。我的情緒一次次沸騰,被難以掩飾的尷尬慢火燉煮;一輩子穿梭在田埂與灶爐間的外婆是不會察覺的。

母親曾問我,為什麼不能親近外婆、一如親近鮮少見面的祖母?有些感情由不得選擇比較,親情應是世界上最渾然天成的定理,不須懷疑不須推敲,像數學的加減般簡單,從牙牙學語開始,一生銘心。然而,外婆的愛宛如另一個世界的語言,表達得細碎強烈,我卻吸收困難。

後來,理性駕馭了生活的安排,忙碌在腦中開出一張冗長的清單,壓榨每個不可輕易放過的閒暇,無時無刻不提醒我,煩煩擾擾的城市有多少事要做,有多少牽絆狠狠勾住我的思緒。比較事物的輕重緩急後,如水滴般無聲無息、墜入人生長河的山腳時光便越顯空白,忘了從何時開始,我不再想回去。

升上國三,課業的繁重使我們有了更多牽拖的理由,父母聽膩了我和姊姊的埋怨,於是放任我們躲在零亂的房間,日日埋首處理不完的「公務」。

從此,外婆的關心變成話筒另一頭熱情的噓寒問暖,物化成從車上卸下的一袋袋水果和點心。數不清的食物中,我最愛吃的是粽子,偉大的屈原對於一個茅塞未開的黃毛丫頭而言並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是半小時車程外,外婆口味獨到的粽香。

實體的美味背後醞釀了怎樣厚重的思念?那時候我若有若無的嚐著,心裡不時竄出的小聲音,往往被霸道的自私淹沒。記憶是一粒粽子,氣味誘人,咬太大口卻會消化不良,徒留過漲的快樂,和腸胃疼痛不已的後遺症。大多時候,我選擇不帶意識的細嚼。

直到某個閒暇的夏日下午,整理房間堆積如山的相簿,無意翻出一張兒時的照片,樸拙的外公外婆笑得不太自然,我和姊姊一人抱著一隻小狗,朝鏡頭開心的比出勝利的手勢。

腦海中若有若無的畫面可以被忽略,實體的憑證卻在毫無戒備時打碎心防。或許靈魂是座藏經閣,某些隱隱的傷口就畏縮在難解的禪句裡。母親前幾天端進房間的粽子,擱淺在盤邊竹葉上、斑斑的紋路,是不是外婆額上用思念摺疊出的皺紋?無論多用力刷洗,都消融不去。

那天,內疚的淚水不聽使喚。突然,我好想回外婆家。

週末,我在打開車門時努力綻開了一個微笑,外婆一如從前將我攬進懷中,抱怨好久沒回來,喃喃自語長高了變漂亮之類的話。外公拍拍我的肩,說:「久久才回來一次沒關係,學校功課和活動要先顧好,這樣我們才放心。妳不用擔心這裡,我們身體都很好!」

中午家人進房間小憩時,我獨自走進了菜園,大片的植栽佔據了我的視線,深深淺淺的綠是記憶中,屬於自然的熟悉色彩。我抬頭看果樹間紛飛的蝴蝶,牠們的翅膀不斷撲拍,向上盈盈旋舞,似乎試圖分化我心中的悵惘。

我懂我為什麼回來,也懂回來後那種抑制不了、無處傾訴的心痛。即使血中流的本質,疼惜的成分遠大過喜歡,但牽牽絆絆的感情是真實的,人們總說血濃於水,因為水流過後就蒸發得無影無蹤,親情如血,再怎麼拭擦都會留下鮮明的痕跡。

吃過了晚飯,我隨父母親一起坐在庭院中,靜靜聽外婆七零八落的訴說生活大大小小的片段。天上高懸的月不如中秋節來得圓,卻另有一種朦朧的神韻。如那漸漸癒合的傷口,有一天終會凝成心上一彎下弦月。

時光倒流回幼時甜美的中秋夜,我開始學著聆聽,如同當年外婆安撫孫女稚氣的委屈般、溫柔。